夜半,整个相府静悄悄的。 现在正当夏季,暑气正浓。 府中,除了偶尔的蛙声,再听不见其他声音,一派安详,这倒与傍晚忙乱的景象大相径庭。 月光透过漏窗泄入屋内,床头的青萝蚊帐被温柔的夏风吹拂,微微荡漾,床上的人影却是一动不动,仿似安睡。 东隅静静的躺着,睁着双眼,眼珠直盯着帐顶,双手蜷缩,紧紧抓着身下的被单,多久没做这个梦了? 看着帐顶不知道多久,眼睛累了,酸涩的疼,可是东隅不敢闭眼,一闭眼,梦里那些不堪重负的画面便会像走马灯一样在她的脑海里反复重现,提醒着她,那些不能忘记的回忆,即使那些记忆比较残酷。 东隅知道,对于这段记忆,她无法逃避,这是她应得的枷锁,即使来到了这里这么些年,她也无法全然舍弃。 梦里的情形依然清晰可辩,这么多年,换了个活法,将记忆掩埋,她本以为自己释怀了。 看来,还是自欺欺人。 那一个灰暗的下午,那一张恶心可憎的脸,以及那些绝望无助的抵抗,她真是不想再梦到这些画面,以及画面最后…… 她幼小的弟弟,颈间喷薄的鲜血。 想到这里,东隅闭了闭眼,身体不可抑制的微微发抖,抓着被单的手骨节用力的发白,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下。 深吸了几口气,东隅想到了新觉,她俊俏可人的七弟,这辈子同父异母的弟弟。 梦里,最后的画面里,出现了新觉。 院子里,槐树下,他笑盈盈的站在她的面前,白生生的一张俏脸,如珠似玉。 东隅静静的看着他,刚想露出个微笑,一瞬,他却身体冰凉的躺在床上,脸色灰白,没了呼吸,任她怎么叫也不醒。 想到傍晚发生的事,东隅觉着她躺不下去了。 酉时,新觉被贴身侍卫风风火火的抱入府中,后面跟了一群人。 护卫、家仆、丫鬟、嬷嬷,皆肃着一张脸,神情紧张。 因队伍实在走的太快,远远的,东隅只在他们经过大院时看了一眼,新觉小小的身体被侍卫严严实实的挡着,不甚清楚。 后面,远宁公主,新觉的亲生母亲,着一件青花白雀大袖衣,也领着一队人,紧随其后。 她如常的漠着一张脸,却不损清丽如水的容色,唯一的不同,好似眉头微皱。 这样的表情,在她脸上倒是少见。 府里的人虽不知具体情况,但都是惯会看事儿的,这个阵仗,估计是七公子出了什么事儿,个个大气都不敢出,小心翼翼的候着吩咐。 东隅刚从后院的洞里钻回来,就瞧见这一幕,并不急着回自己的小院。 她也有些担心,七弟不是跟着他娘一起去天龙寺随天子礼佛吗?这难道是回来的路上出了岔子? 不一会儿,她的丞相爹领着两个人一同进门,前面跟着的,是一个胡子发白的老头,看身形到有些闲云野鹤的味道。 东隅知道,这是太医院的李大人,世代为医官,因着远宁公主的关系,新觉的身体一直由他调理照顾。 后面还跟着个年纪轻轻的后生,挎着个大药箱,亦步亦趋的跟着前行,走向七弟的紫麓院。 东隅心下担忧,思量一二,也跟着去了。 小院隐于一竹林中,清幽雅致,几番折转,一会儿便临近院门,丞相爹和御医已经跨步进入屋内,东隅在院外便看见屋内屋外站了许多人,护卫家仆们皆垂手站着,态度恭谨,只个别胆儿大的在角落里探头探脑。 此时大家的心思皆在屋内床上的小人儿上,没人注意到她,东隅放轻脚步,进入屋内,找了个不显眼的角落,观察着一室的动静。 远宁公主和丞相爹站在新觉的床边,面色各异,一个脸漠着,一个脸焦着,不约而同的看着床上的小人。 透过缝隙,新觉只穿了一件素白色的里衣安静的躺在床上,他的头发凌乱,虽被处理过,但还是看得出经历了一番水的洗劫。 原本白皙的脸蛋,呈现一种淡淡的乌紫色,不知是冷的还是怎样,嘴唇倒是比平时还更有血色一点,偏暗红色,整个人显得有点诡异。 屋内,白胡子老头将手轻搭在新觉手腕上,面色凝重。 半晌,问道:“此次七公子可是呛了不少水?” 安志谦看一眼在地上跪着的侍卫。 “回……回……大人,这次事发突然,七公子跟着马车一起掉入水里,碍于马车,我等相救困难,所以……所以花了些时间才将……才将……公子爷救上来……”侍卫面色惨白的抖着嘴唇将情况说了出来。 安志谦眼微抬,唇抿着,浑身好似压抑着怒气。 “如此,倒是怪不得了。”李大夫微叹口气。 安志谦一脸焦急的问道:“李大夫,那小儿究竟如何?” “回丞相大人,小公子脉象虚浮微弱,恐是寒气入体,这个季节本也无碍,但小公子先天不足,体质虚寒,又加之幼时曾溺过一次水,而这次呛水时间太长,如此累积,此次寒症确是来势汹汹,所致昏迷不醒,恐有……” “如何……,你且直说。” “恐有……性命之虞。”说着他从药箱中拿出一个青瓷瓶,取出一粒喂给新觉服下。 “照大夫的意思,这病是凶险异常,但也并非药石无医,那该如何处置?”安志谦说着有些急促。 “丞相莫急,我给公子服下了家传的续命丸子,再开一剂驱寒保脉的药贴,公子如果熬过三天,后再慢慢调理,便无大碍,否则,便凶多吉少了。是以,接下来的三天,便马虎不得,需得每日药浴三个时辰,早中晚三次,按时服用药剂,且注意不得再感风寒,如此,公子或可熬过此次险症。” 李大夫说完,便写下了药方,安志谦吩咐相府管事上前接下,管事拿着药方便匆匆退下了。 李大夫再看了看床上的新觉,微叹口气,起身向公主丞相请辞。 安志谦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吩咐家仆安排轿子送大夫离开。 东隅看着床上安静躺着的新觉,握拳的手紧了紧,正打算离开时,远宁公主身边的刘嬷嬷突然惊呼一声,扶住了公主,只见公主的脸愈发白了,眉头皱的更紧,像忍耐着什么痛苦。 安志谦急忙上前扶住公主,柔声问着:“可是又不舒服了,你这次旅途劳顿,新觉又出了事,可别累坏了身子,这里我会照顾,你先去好生歇着。说着吩咐嬷嬷将公主带回房。 公主没有回应,倒也没有反对,没再看新觉一眼,便由着嬷嬷搀扶出去了。 安志谦看着公主离开,微眯了眯眼,再转头看向新觉。 他回转身来,吩咐着身边家仆:“待会你们伺候好公子喝药洗浴,稍有差池,小心你们的脑袋。” 头微转,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侍卫,“将他带到书房,我稍后问话。” 东隅静静的站在角落,看了一眼安志谦离去的背影,再看看床上的新觉,才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