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正钊奇道,
“那具体有些甚么意想不到的问题呢?”
佟秉元笑道,
“这就多了!比如行政,按照你方才的假设,如果知县老爷要亲自去和西安府交接清点赈灾粮,那无论是从情理来讲,还是从官场规矩来讲,还是从咱们大明下尊卑的儒法来讲,都比咱们底下的胥吏自己去西安府交接要麻烦多了。”
佟正钊疑惑道,
“这是为甚么呢?”
佟秉元答道,
“因为‘官’有品级而‘吏’无品级,就拿这事儿来,倘或李老爷让咱们胥吏去西安府领赈灾粮,你爹我拿着印信往布政使司衙门跑一趟就得了。”
“你爹我一无功名,二无品级,而布政使司衙门里真正管发赈济粮的,也是一无功名,二无品级的吏,大家身份对等,把来意一,粮车一装,再直接拉走,事儿就办成了。”
“但要是李老爷亲自出面去布政使司衙门交接,那事情就复杂多了,耽误个三五能办成都算顺利的了。”
“你想啊,知县是有功名的正七品,怎么都不该由无功名无品级的吏来接待他。”
“可依品级而论,布政使司衙门下设督粮道的布政司左右参政和左右参议,要么是从三品,要么是从四品,你觉得哪个出面接待来领赈灾粮的知县才合理呢?”
“而要是把这事儿往下推,粮道署管发粮的库大使和仓大使也都是从九品的官,接待你爹我是绰绰有余,接待李老爷,却是万万不够格的。”
“因此,如果李老爷想亲自去西安府的级衙门办甚么事,必须事先提交拜帖,或者派人跟级衙门打个招呼,确认级衙门能派出身份合适的人来接待,才能亲自去办事。”
“你要碰像赈济灾民这种比较紧急的情况,这一来一回,得耽误多少工夫?那还不如交给咱们胥吏去办呢!”
佟正钊心中感叹,果然官僚主义是滋生贪腐的温床,
“同级衙门交接的确麻烦,那亲自向下层灾民发放呢?也会出现这么多麻烦事儿吗?”
佟秉元笑道,
“理论是没有,但实际也很麻烦。”
佟正钊问道,
“有甚么麻烦呢?”
佟秉元笑道,
“官老爷去一线的麻烦啊,灾民个个蓬头垢面,张牙舞爪的,李老爷若亲自去发赈灾粮,那咱们万年县的整个衙门,除了狱吏,那不都得出动去保护李老爷?否则要是被某些刁民伤着了怎么办?”
“你想啊,这灾民不止一个,灾情也不止持续一日,发粮也不止一,衙门里见那么多事儿,都去一线保护李老爷了,衙门里的其他事谁来做呢?”
佟正钊问道,
“那要是李老爷下令,不要这么多人跟他去一线,又该怎么办呢?”
佟秉元笑道,
“那就直接‘作假’。”
佟正钊吃惊道,
“作假?作甚么假?”
佟秉元笑道,
“就是提前去李老爷翌日发粮的地方,安排灾民梳洗更衣,再提前发粮,让人吃饱肚子,教他们在李老爷来的时候装出感激涕零的样子。”
“你想想,灾民个个蓬头垢面,张牙舞爪,李老爷自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结交的都是当世名臣鸿儒,怎么能让李老爷见得那些腌臜景象呢?”
佟正钊不解道,
“可灾民到底是灾民,就算强迫他们装,大多数人也装不像,再,李老爷虽然养尊处优,但也绝不不至于是个不知世事的傻子,那灾民是不是装的,李老爷能看不出来吗?”
佟秉元笑道,
“就是要让官老爷看出是假的,看出底下人为了哄他们高兴有多辛苦,看出自己去一线给底下人造成了多大的负担,官老爷才不会有事没事的就拔腿往一线跑啊。”
佟正钊追问道,
“那要是官老爷不吃这套,非要亲眼看一看实际情况该怎么办呢?”
佟秉元笑道,
“他看不到,要是一位官老爷,能在知道了前头那么多复杂因素的情况下,再亲自去一线指挥,那他一定是一位爱民如子的好官,一个真正的好人。”
“如果一个官,能同时兼具好官和好人这两重身份,那他一定不想看到吏员为了接待他而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也不忍看到灾民为了让他高兴而强行装出感激涕零的样子。”
佟正钊恍然大悟,原来形式主义不是为了向下掩盖过失,而是为了向隔绝真相啊。
“可要是官老爷一直看不到实际情况,他不会起疑吗?”
佟秉元笑道,
“他是会起疑,可起疑又如何?他的下左右单他一个是好官兼好人,他就是有心改变,可眼见其他人墨守成规,为了政绩前途、党争名利不择手段,他又有甚么办法呢?”
“唯一的办法就是只能安慰自己,在自己最大限度的能力内,给予灾民最大帮助,然后主攻政绩,尽早升官。”
“因为好官兼好人总有一种错觉,就是觉得自己要是能升到六部七卿,或者内阁辅臣的位置,一定会从而下地改变大明。”
佟正钊接口道,
“可惜这只是一种错觉。”
佟秉元笑了笑,道,
“对,确实是一种错觉,因为在咱们大明,无论哪个衙门,做事和管事的总是‘吏’,就是当官的人再好,最后也不得不听你爹我的。”
“因为他就算不听你爹我的,他所有的‘好’,也用不到合适的事、用不到应该被帮助的人去。”
佟正钊在这一刻无比庆幸自己选定的,那个用于改变大明的“好领导”,是完全不在大明官僚体制内,不用时刻对负责的秦王朱谊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