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5章 送行(1 / 2)有人来过首页

又是一年清明,苏雨竹写下一篇随笔后,打开从前的回忆,推门而入。

“父亲总带我穿过金色的麦田,走过的地方连麦叶都带不动。父亲的头越来越低,差点低过小麦尖尖,风吹不动小麦叶,却吹动了父亲的宽大背膀。

小时候的庄稼,除了玉米就是高粱,不然便是麦子。我从未想到后来的日子,麦子一粒不剩,不见踪影,高粱地里没有高粱,小麦地里全是烟草。

粮食收成不好的日子,土地也无奈。种烟草的日子,土地不敢打包票,它管不了天,下冰雹的日子总能砸出农人的眼泪,被暴击的农作物,就像我的心,碎成一地。父亲总安慰我,来年还有机会,今年只是意外。

父亲他每日路过我的家门口,都会叫我们起床,每次叫的都是华丰的名字,那么亲切,如当年留住华丰吃晚饭一样温柔。父亲他知道我不爱在烈日炎炎的天气劳作,总怕我睡懒觉,误了地里的庄稼,便每天清晨叫醒华丰,趁着太阳也在懒床,把杂草除了,好在秋来时有个好收成。

我那父亲,一生都那么勤奋,善良。

08年的冬,雪下得很大,也许,那是我一生中见过最大雪。厚厚的雪试图阻挡,挑衅,击打我,最后,堆积成厚厚的思念。

我已有三个孩子,星逸未满十岁,星梦已八岁,星莹六岁。在此之前,我和华丰试图在家乡的土地上栽培希望,可一年又一年,洪涝,干旱,冰雹…辛苦培养的希望很难发芽,有时好不容易熬到含苞待放,却被暴风雨凋零。

打听到远方的城,能给卖力的人活的机会,我想去探索。华丰带孩子很有耐心,我们商量谁留在家中,最后决定华丰在家照看孩子,继续栽培土里未生根的希望,我轻装上阵,去探寻新的机会。

华丰常用家里的座机与我联系,攥着小小的诺基亚,我和孩子们许下很多诺言,回来时买好看的衣服,好吃的糖果,有趣的玩具……

华丰知道我的日程安排,从未在上班时间联系我,电话响起时,我被铃声吓了一跳。华丰的声音颤巍巍,我顿时生出不祥的预感。

‘雨竹,爸不行了,他一直念你。是孩子外公,你赶紧停下手里的活儿,抓紧时间回来,或许还能看最后一眼。’

华丰从来不会骗人,这是第二次听到‘最后一眼’,同上次一样,没有一点预兆,那么突然,我只能与时间赛跑。

出门是温暖的春,归来已是寒冷的冬,我去时轻装上阵,来时背负万千思绪。

买了最快的火车票,我匆匆收拾好行李。很怕,很怕,赶不上时间,从未觉得我离开家乡的距离有如此远,手表的指正明明在转,可过了很久都没看到家的模样。

下了火车,还需要转车才能到家。我努力寻找昔日的农村客运,皑皑白雪试图挡住我的去路。看见家乡的班车,我又喜又悲,喜在终于赶上仅有的末班车,悲在还要赶长长的一段路。

从市里出发,只见薄薄的雪,越往家的方向,海拔越高,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温度越来越低。只见远山上的树林,被冰雪压弯了腰,我从未见过那么厚重的天,我同车里的其他乘客一样,呼吸越来越沉,可他们分别都睡着了。

司机突然一脚刹车,摇醒了他们的梦。我急忙伸着脖子往前查看情况,前方的马路,停着三五辆车,我同司机一起,下车查看。只见马路中间横着一棵大树,它被冰雪压断。树,停止了呼吸,也斩断了我回家的迫切。

记忆里的冬,从未那么冷。我用围巾裹住头,裹不住千万焦虑,我踏着双脚问风雪里的伙伴,有什么办法把这棵树挪开,同行的司机告诉我,即使没有树,也无法前进,前面的路已被厚厚的冰层覆盖,非常的滑,为避免更多的交通事故发生,镇上来的交警把路封了。

封住的分明不是路,是我仅剩的希望。

华丰打来电话,问我到了何处。他说爸越来越糊涂,谁都不认识了,他说爸嘴里只念叨一句话:‘雨竹在哪里?’他说爸还在坚持,我让他告诉爸,我在路上,快到了。我告诉自己,今天必须回家。

得知不远处被封的路段有交警值班,我冲到他们面前,用最大的音量在风中怒吼:‘为什么要封路?为什么?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难不成把我们冻死在这里?不被冻死也会被冷死!’被暂留的所有乘客随之一起焦灼,请求交警解决问题的音量越发宏大,交通部门最后决定把从市里通往区县的路封闭,以防出现到中途被截断的情况。众人顶着风雪,将拦在中间的树木移开,我恨不得用尽全身力气,一个人就能把它甩开。

交警们拉了几车盐,把乘客们通往家乡的冰雪融化,顺带融化我一半的绝望。等了很久,很久,从未觉得冰雪融化的速度那么慢。华丰每打一个电话,我对天上掉落的雪花,多恨几分,多想把西边被浓云盖住的太阳一把抓住,把这该死的冰雪融化,多想把这山路十八弯,拉扯成直线。

可真到了家门口时,我站在石墙处,不敢进去。雪怎么能越下越大,天空没有一点明亮,那棵熟悉桃树,被风雪压弯,几乎贴在地上。我伸手拿住满是冰雪的枝干,不曾想到,我这么小心,枝干还是断掉。我又伸手,重新抓住粗壮的部分,缓缓地摇动,把厚重的雪摇落一地后便放开手。没有厚重的积雪,桃树一下子撑起了不少,可还是未能挺直腰。

那道木门,如此破败,我想肯定是这不成样的门,没拦住风雪,吹到了我可爱的父亲身上。推开门后,我看见大哥,大嫂,大姐,二姐,三姐,华丰和母亲,挤在这小小的屋里。平日里很少见姐姐们,我有些错愕,我看着她们,她们看着我,一句话也没说。

他们沉重的脸,把屋里的黑,涂抹得更黑。我寻找我的父亲,他安静的躺在床上,床前有平日里做饭的火炉,烧的很旺,泛着火红的光,可这巴掌大的屋,分明没有一点光。

华丰接过我的行李,走出门外点燃一杆烟。

妈说:‘平涛,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爸说:‘你是谁?他们是谁?我的雨竹在哪里?’

我站在门口,看着父亲用手指着大哥们。不知道眼泪何时掉落在围巾上,我擦干眼泪,努力挤出微笑,走到床前。

爸说:‘雨竹回来了吗?雨竹在哪里?’

爸的声音那么小,却清清楚楚,爸从前就消瘦,但从未如此消瘦。

我俯下身子,靠近爸,好让他看清我。

我跟爸说,我是雨竹,我回来了。

他瞬间露出微笑,用微弱嗓说:‘雨竹,你是雨竹啊,我的雨竹回来了!’

‘哎,对,雨竹回来了。’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掉落在爸的脸上,我趁爸不注意,把它揩掉。

爸说想要坐起,好好看看我。大哥和我把爸扶起,坐在床边。

我瞬间开心一百倍,我从未如此开心,记得华丰前两天说,爸病情加重,无力起床。看着坐在床边的爸,我又看见了光,好像窗外扶起的桃树。

‘爸能坐了!’二姐抑制不住开心,化成泪水淌下,抱住三姐。

爸说他想吃饭,全家人方才感受到火炉原来是有温度的。母亲和姐姐们开始忙碌晚饭,她们说今晚要炒很多菜。

爸说:‘竹儿,你饿了不?先吃个洋芋。’

我好奇的看向周围,没有看到一个洋芋。

转向爸,看见他把火炉上烧烫的石块拿起,那是母亲常年用来垫锅的,在通红的火炉旁,最少有一百度。爸缓慢拿起它,准备送到我手中,让我吃烤好的洋芋。

惊愕灌满眼睛后,我迅速将滚烫的石块抓开,滚落到地上。右手掌感受到一瞬的剧痛,出现几块水泡。把手放在身后,我说现在还不饿,洋芋太烫了,一会儿再吃。

爸说洋芋快冷了,让我赶紧吃掉。

接着又说:‘竹啊,你刚从地里回来,肯定累了,今年天气好,庄稼收成也不差的。’

我看着爸,咬紧牙关,拉紧抽搐的嘴,回答着爸。一把拿回他还想抓另一块烫石的手,双手握紧爸的手,感受到石块留下的高温,那么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