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式和昭人交涉推进和谈前,许银首先要将和谈策略确定下来。他已经可以得出结论,既然昭人在目前的军事胜利基础上前来和谈,那就几乎只有一种可能,即昭人内部的妥协派正占据上风,暂时压制住了主战派,这才能令昭人遣使和谈。倘不如此,许银活了六十年都不曾见过昭人往中宣派使者,何以今日突然就派了使者?而且还是求和的?
目前得知昭人遣使求和的宣人差不多都是扬眉吐气的态势,纷纷将将此视为昭人屈服,大宣强盛的象征,尽管宣国不久前还经历了一场战败。许多宣人都迫不及待地等着昭人使团抵达后大开庆祝,对昭人大加羞辱。而许银则多了一层考量,并没有放任宣人敌视昭人的情绪情绪增长,反而严令禁止宣人在这一时候公开与昭人为敌。
许银猜到了和谈是昭人妥协派的手笔,那妥协派在昭人之间服众的基础是什么呢?那便是相信和谈真的可以给昭宣之间带来和平,不管这一相信是不是他们的一厢情愿,重点只在于对于昭人一方,和谈不能是一件看不见利益且完全屈辱的事,否则妥协派的威信必将大受打击,而一旦主战派重新在昭人间占据上风,主张中断和谈,对许银而言显然是错失良机。基于这一考虑下,许银有必要在宣国内给昭人营造这一印象——宣人欢迎昭人,支持和平,昭人将在和大宣的和谈中获取北境的彻底安宁、结束长久的兵祸。这正是许银为大昭妥协派准备的推波助澜,帮助昭人在妥协派编织的这一幻梦陷得更深,而一旦和谈结束,宣人通过和谈将大昭的终平四城收入囊中,那么许银立即便会收起和平的假面。昭人和宣人之间百年血战,深仇似海,双方实现和平的手段有且只有一种,即一方对另一方的完全征服。
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大昭自己给自己编造了一个虚假的童谣,并准备在床榻上安睡,如果许银哈哈大笑,嘲笑起昭人,激怒了对方,那对方就会放弃入眠,接着和许银紧张对峙。那么许银也不介意先装模作样地配合起来,为这个贪图安乐的人哼上一首摇篮曲,待到他合上双眼,就是许银亮出刀子的时刻。
许银在朝会上拍了板,这次和谈哪里是什么宣人对昭人取得的巨大胜利和压制?昭人此来分明象征了和平,象征了希望,象征了两国人民从此就将手牵着手,一起迈向崭新而美好的明天才是!总之就一句话,甭管多大仇多大恨,先憋着,等到从昭人那里把终平四城忽悠到手里,然后咱哥几个再提刀干死他!
朝堂上定了调,接着就是民间了。许银下令,凡是在这一特殊时期表露对昭人的仇恨的,统统视作破坏昭宣传统友谊,一律下狱!昭宣之间百年友谊天长地久,你们这些刁民管好自己的嘴!许银还在中宣城里张灯结彩,决意要以一场盛会来迎接昭人使团的到来,让昭人好好看看,宣人争取和平的心愿到底有多大。昭人最好别不识抬举,老老实实地把割地协议签订了就是,反正昭人的这个新皇帝也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他甚至都能和不知道哪个山沟海岛钻出来的一群野蛮人签割地求和的协议,跟自己签又怎么了?一回生二回熟,昭人这次来签协议应该是轻车熟路才是。签吧!签吧!签了就立马干死……啊不!签了和平就来了,太平就有啦。
许银假和平、真入侵的意图并没有表露在外,宣国上下一致所看到的就是老宣王不遗余力地推进和谈,这就导致了宣国内部形成了两种派系。其一是以军方(主要指南部军区)为代表的反对和谈派,这帮人早已和昭人杀出血仇了,而且和昭人的战争是他们升迁的重要途径,至于国家大政方针,对不起,他们能考虑的有限,反正就是不能和昭人和谈。另一派就是文官派,单纯从利益分配上出发,武官立功多,是一定会更多地挤占朝堂资源,从而挤压文官权力,能减少军方立功升迁,对文官而言自然是有利可图。而从战略上讲,文官看的比武官更加深入,三王会盟失败恶化了大宣的外交环境,宣王可能是想借着与昭人完成和谈以全力应付燕国与凝国,尤其是燕国,燕王燕悼宜狂妄自恃,不能不予以严惩!否则我大宣颜面何在?
这一分歧也延伸至了储君之争上,许志威和许志才都有必要为各自所代表的利益集团站台。许志才就不用说了,宣王的立场就是他的立场,宣王才是许志才最值得依赖的基本盘。而许志威,为了重振他在军方的威望,他有必要将军方诉求诉诸宣王,阻止和谈,可他此时身份实在敏感,令他在出面与否间犹豫不决。许志威前去找幕僚商议对策,许士英给他提供的方案是:宣王的意图未必真的就是和昭人和谈,许志威必须谨慎,比起给宣王进言,稳住军方不让其搞出乱子才更关键。许志威默默接受了许士英的建议,可军方是否会听他的,那就另当别论了。
在阴谋、算计、分歧、矛盾、倾轧……下,中宣即将迎来萧茂一行的抵达,昭宣和谈的帷幕正缓缓拉开。
中宣之行令萧茂压力陡增,他本就是被洪辽强行架上马车的,对此次中宣之行只有担忧。马车上,萧茂反复告诫自己,不能成为国家的罪人,不能轻易向宣国人屈服。所幸他还记得那个荆翼对自己说过的,自己拖下去就会有希望,群情或将扭转皇帝的决定,使皇帝放弃和谈。他有理由相信荆翼是境外势力,正在对大昭内部施行干涉,可眼下也就只有相信荆翼的话尽力拖延,要不然萧茂可真就是束手无策,唯有在宣国人给的协议上签字,并再度成为卖国贼了。
萧茂有所预感,此次中宣之行将是一次屈辱之行,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宣人的态度似乎格外热情,像是十分欢迎其到来似的,一路上他都被礼遇有加,完全不像来割地求和的。抵达中宣,这种印象被进一步加强,街道上张灯结彩,宣国官员夹道相迎,这副盛大隆重的模样令萧茂以为这是要去参加某一庆典。萧茂还从一些宣国官员“无心”说的话得知,宣国之所以如此欢迎萧茂一行的抵达,是将他们视作了和平的代表,宣人非常乐意与昭人实现和解。萧茂始终抱有怀疑,他也很快就发现了蹊跷,在欢迎仪式上,宣国文官们一个个笑脸相迎,热情似火,而武官们还有百姓们无不态度冷淡,甚至不时投以仇恨的眼神。萧茂相信,民意是不会说谎的,宣国内部绝没有表现出的那般欢迎昭人、热衷和平,这一切都是老宣王在有意伪造。
“萧大人应该能看得出蹊跷吧?”
一直跟着萧茂左右的荆翼忽然询问道。萧茂先是愣了愣,在这一路上,荆翼都担任着侍从的任务,此人不仅是洪辽安插他身边用以监视他的,更是境外势力安插在大昭的,除了将破局之法提供给萧茂,荆翼一路上就没有说过什么话,哪怕萧茂故意询问他想要从他这探知些信息,他也语焉不详。可这一次他又一次主动跟自己说话,让自己小心,看来此人以及此人背后的势力真的很不想看见昭、宣之间的和谈啊!
萧茂笑了笑,答道:
“自是不必多说,宣王的伎俩,也就骗一骗完全无心之人。”
说罢,萧茂看向了那些在宣人热情招待下忘乎所以的一些侍从们。萧茂转头看向荆翼,想再试一试能不能从荆翼这里获知些讯息,可荆翼只简单地撂下一句“那就好”,便驱马走向前头,继续着护卫。
萧茂看向荆翼背影的眼神满是忌惮,而当他的目光滑到荆翼腰间的佩剑时,萧茂的心登时就高悬了起来。身为剑迷,萧茂一眼看出荆翼腰间挂的剑并不是格斗用的剑,凡是格斗用的剑一般需要较大空间与一定时间方能彻底施展开来,并不适合在小范围内快速完成袭杀。而荆翼腰间挂着的,与其说是一把剑,不如说那是一把刀,刀藏鞘中,只需快速地拔出刀便能在一瞬间内完成击杀,这招通俗点说,就是居合斩,天生为暗杀而服务。萧茂清楚荆翼不可能将阻止和谈的全部希望押在萧茂自己身上,这是很愚蠢的,这把刀便是荆翼留的后手,如果自己敢和宣国媾和,恐怕就不只是成为卖国贼了,有荆翼在旁,他当场就会人头落地。
萧茂心惊胆战起来,荆翼背后的势力真不是一般的强大,能在军事重镇安插内应、探知机密;能在大昭京师兴风作浪,散布消息;甚至还能将利刃悬挂在他这名大昭特使头上。这等恐怖的势力,实在是大昭的大患啊!放眼天下,有能力和动机搞出这些的就只剩下凝国和燕国,而以萧茂对这两国的了解,燕国人剽悍粗犷,从来不屑于使用偷偷摸摸的伎俩,而凝国人耍诈使奸,那早就不是什么新闻了,连稀罕事也算不上。而且相比起国势不上不下、对进军中原兴趣寥寥的燕国,锐意争霸的凝国更有可能和宣国产生碰撞。萧茂有理由相信,荆翼多半隶属于凝国势力,这些都是凝国人的手笔。
萧茂的心情更加紧张了,虽说他早接受了自己是在夹缝中挣扎,可他原以为夹缝的两边只有大昭和宣国,如今又冒出来了个凝国,还真是不容他好受啊!比起痛恨宣人,萧茂更痛恨凝人,他的父亲萧嘉一生都在和凝国人对抗,而现在他却被迫要和凝国人达成事实上的合作,这个世界还真是奇妙极。
萧茂一行先被安置在了四方馆内,在这里,他见到了宣国世子许志才,二王子许志威,丞相许昂,乃至宣王许银,宣国高层大都出席了这场迎宾宴。这般超规格的接待,倘非萧茂早已留心,怕是也以为许银他们真的是在期盼和大昭和解吧。不过得见许银,也算确定了萧茂心中的一个判断,也即安仕黎曾对他说过的,三王会盟不会成功,且多半早以失败收场。萧茂既然在这里见到许银,就说明三王会盟绝没有成功,正明皇帝最大的担忧已然烟消云散。
萧茂是在四方馆大厅内见到的许银,与他印象里那个奸诈狡猾、野心勃勃的宣王不同,许银表现出来的完全是一副和蔼而不失威严的家族长辈形象。老贵族该有的仪态、礼节,许银都拿捏得很到位,从他身上,萧茂看得到文质彬彬,看得到婉婉有仪,看得到宽和儒雅,唯独看不到贪婪狠厉。不管对方到底是怎么想的,萧茂都没有理由在对方未暴露敌意的情况下失礼,他以同样的恭敬回敬了许银,不卑不亢地说道:
“宣王礼数周全,礼遇有加,我等受宠若惊!”
“哈哈哈哈……”许银轻轻笑着,说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贵使此来,是为修好而来,是为弭兵而来,我宣人苦盼和平久矣,安有不欢迎之理?寡人已命下人备好宴席,为贵使接风洗尘,贵使请吧!”
萧茂在许银一行的指引下前往参加宴席,途中他还与宣王的两位公子许志才和许志威打过招呼,两位公子无不对他客气十足,只是相比起许志才那可以说是发自内心的恭谦,许志威明显要敷衍多了,似乎在他看来向昭人表示恭敬完全是一件值得屈辱的事情。
在宴会开始时,气氛仍然是和乐融融、喜气洋洋的,丝竹声声,美人起舞,哪里可以看出来刀兵暗藏、硝烟弥漫?而在酒过三巡之后,流于表面的平静终于遭到打破。许银随口一提般地对萧茂说道:
“贵使想要和我宣国达成怎样的和平呢?”
萧茂嗅出了危险,许银已经在向萧茂就和平协议内容展开了闻讯,萧茂当然不能直接说我压根没想和你和谈,割地求和什么的统统别想。他决定含糊其辞,笑着对许银回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