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小的时候,她便记得每年的节假日,巷子里都会来一个气质出众的女人。
她的实际年纪比她的父母要大上不少,可模样甜美,眉宇间又散着难以遮掩的英气,看上去非常年轻。即使为了亲民而刻意穿着最普通的衣衫,也难掩其周身萦绕的贵气。
巷子里的孩子每次都会掐着时间,算着日子,等着那个女人的到来。
不仅仅是因为那个女人漂亮又亲切,还因为那个女人每次来,都会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他们都唤她“纪娘娘”。
等到她长大些,某一日突然问起自己的爹娘那个女人的真实身份,她的爹娘告诉她:那是宫里的尚食大人,是当今圣上最信任的人,也是对皇家最忠诚的人。
又过了两年,纪尚食升了官,成了纪尚宫,可他们仍唤她“纪娘娘”,对于那条巷子里的孩子而言,纪妍就是个活菩萨,是平淡日常中的那点光亮。
他的爹娘是工匠,常外出替人做工。
那年,她十二岁,东家宅院不慎走水,爹娘命丧火海,在街坊邻居的帮助下,她安葬了两具焦黑的尸体,从此成了一个孤儿。
三日后,一个阴天,她坐在巷子口的杏树下,流着泪数着娘亲留给她的积蓄,一边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一边规划着自己的未来。
层云遮月,大雾掩星。
她如同一尊雕塑般地石化在原地,任凭雨水从杏树的叶片间渗入,滑落,冲刷着她的眼泪,稀释着她的悲戚。
外头的风雨声早已不成曲调,夹杂着闷雷在耳边隆隆作响,是独属于她的哀鸣。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
她用湿透的衣袖擦着湿透的脸,准备回屋,独自面对那没有未来却不得不靠自己创造未来的生活。
抬头的瞬间,对上一张甜美中带着英气的面庞,看着远处溅落的雨滴,她才意识到这个女人打着伞站在这儿很久了,也许是方才过于投入的悲伤,使得她一直没有察觉她的存在。
嗓音中带着喑哑:“纪娘娘。”
“云柔,倒春寒还未过,可别着凉了。”女人用自己的披风将小小的她裹住,牵着她往屋里走去,掌中带着薄茧,却温暖异常。
她像只提线木偶般,完全失去自我意识,放空着脑袋,任由纪妍给她沐浴,换上干净的衣裳。
待她给她盖上被子,转身的时候,女孩幽幽开口道:“娘娘可以等我睡着了再走吗,我……我害怕……”
纪妍意识到她误会自己要走,忙道:“云柔别怕,娘娘不走,娘娘就在这里陪你,云柔乖乖睡吧……”
牵着她的手,触着她掌心的温度,沉沉进入梦乡,是她这几夜来唯一睡过的好觉。
第二日清晨,纪妍为她准备了早饭,她细嚼慢咽着这与宫廷御厨不相上下的手艺,只怕她一旦吃完,她就要走了。
“云柔,你愿意跟我进宫吗?”纪妍问道。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嘴里含着酥饼呆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个女人。
女人边为她盛着粥,边幽幽开口道:“像我们这种内官,虽然位高权重,却不被允许结婚生子。所以在年纪大点的时候,往往会从民间收养子女,才能在出宫后老有所依。云柔,我想让你做我女儿可好?”
凝视着女人秋水般的眉目,她迟疑了片刻后,咬着酥饼点了点头。
女人牵着她,走出了光阴巷,走进了那座皇城。望着尚宫局那精美的雕栏画栋,她与自己与过去的自己彻底的告了别。
一直以来,她都将自己与纪妍的关系理解为“相互扶持”,你收养我,我陪你老。
她对纪妍的感情,更多的是尊敬和畏惧。
因为纪妍待她虽好,可与其他内官待她们的养子养女又没什么不同,反而要严厉几分,甚至有的时候算得上是铁面无私,冷酷无情,不少次都当着众人的面指责她的过失。
每当她看着云卿拉着纪妍的胳膊无理取闹,因为一件小事和纪婠拌嘴吵架,或是没大没小地冲进玄清宫和纪嬗分享话本的时候,她都会非常羡慕。
因为这是她从来不敢做的事情,她怕自己无理取闹惹来麻烦会让纪妍后悔收养了自己,她怕自己仪态不端会让纪婠厌恶自己,纪嬗虽然一直对他很亲切,可她怕自己乱说话被宫里人听了去,给他惹来麻烦。
在她的认知里,纪妍收养她,是出于同情和善心,也是为了老有所依。纪婠对她改变态度,是因为她学有所成,对纪氏有用。
她们的母女关系,永远保持着一道越不过去的距离,每当她想要靠近一点的时候,纪妍都会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上一步,她越往前,她就越后退。
三个月来,她脑海中反复想起那日宣政殿上一幕,在悲痛中一遍一遍地责怪纪妍。甚至称病拒绝为她送葬,只因为心中的那一点不平,让她久久无法释怀。
十年了,她收养了她十年,可她走得如此决绝利落,甚至在死前都没有多看她一眼,提过她一句。
没有交代,是因为早有交代,没有注视,是因为不敢注视。
信笺上的字迹在她眼前一幕幕地划过:
——内官生子,有违宫规,不得不将你认作养女。过于亲密,会引人怀疑,给你带来杀身之祸。
——逼你苦读,考取功名,只是为了让族中长老认可你。纪氏族规,收养子女,唯有做出贡献,方能上族谱,管理族内事务。
——你姑母一开始厌恶你,实乃做戏,因会试中榜而转变态度,不过是一个契机。
——每有要事,都支开你,并非不信任。而是所谈之事危险重重,希望你能置身事外。
——那对白玉耳坠,并非我随意购得,而是你祖母留下的东西,世代只传纪氏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