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颖说,“没打算呢”
方杰再也忍不住,他觉得自己的话像是火箭一样从嘴里喷出来“那你申请美国的学校是什么意思?!”
刘颖一下子站定了,瞪着方杰说,“你说什么呢?”
方杰也站住了,他身体挺地笔直,语气严厉“刘颖,我都知道了!你不想出国,为什么申请学校?为什么又要跟我结婚?你到底要什么!?”
张姨心里咯噔一下,她觉得自己捅了个娄子,刘颖看来真是个心里能藏事儿的孩子,每次见面自己都让她多出去看看,她每次都嘴上说好,但就这么不言不语地就申请了学校,还拿到录取通知书。
刘颖看着方杰,冷静地说,“那你又想要什么?”
说完,见方杰不回答,刘颖歪着头说,“方杰,你想想”。说完,刘颖就扭头要往前走。方杰追上刘颖,拉着她的手说,“刘颖,我不想去美国,我想跟你结婚,咱俩在BJ过得挺好的。你要是还想嫁给我”,方杰看刘颖眉毛都拧成了一条宽宽的黑线,他有点犹豫了,反问,“你想吗?”
刘颖静了一下,说,“你先回去吧,我想想”。说完,就拉着张姨的手,扭头往前走了。
方杰看着刘颖和张姨向前的背影,一直在原地站了很久,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外套在风里吹着,时不时的往上飘,可自己不知道要往哪儿落。
张姨和刘颖就这样静静地走着,到码头的时候,张姨先开口“你有机会,又年轻,应该去看看的”
刘颖随口搭着话,“是吧,阿姨”
张姨说,“真的,是段很好的经历”
刘颖心里想,为了更好的经历,舍掉现在的生活,舍掉很多人,真的值得吗?她低头看自己的肚子,摸了摸,叹了口气说,“方杰会是个好爸爸”
张姨惊讶地看着刘颖,问,“有了?”,刘颖点着头说,“才5周,还没人知道呢”。“你这孩子,怎么能自己藏着这事儿呢,你得跟你爸妈说啊!你中午怎么能喝酒呢?”刘颖摇着头,她其实是不能喝酒的,医生说不能喝酒,但她中午当着这么多人,实在编不出不喝酒的理由,也不想让方杰觉得有任何疑问。张姨说出来的时候,她心里庆幸,好在中午小飞闹了一场,她就嘴唇微微碰了一下酒杯,不然如果真的对孩子有影响,那她一定很后悔。刘颖看着张姨,说“我就碰了一下,没事儿。阿姨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说,也没想好要不要,孩子以后也能有”。
张姨站定了,看着刘颖,说,“刘颖,你知道吗,我看见你就想,人家都能把孩子养大养好,怎么我就不行呢”。刘颖想起小璎曾经带着自己看妈妈养的花,说妈妈去美国前留下了这些,自己怎么都养不好,都快死了,现在妈妈回来了,花又都养活了,妈妈就是有一种磁场,让物件都能活起来。她又看着在眼前的张姨,觉得当妈这件事挺讽刺的。张姨双手握着刘颖的胳膊,强忍着泪水说,“能长大不容易”。刘颖攥住张姨的手,说,“阿姨,我知道”。
刘颖还是没想好,要一片全新的天地,还是要眼前的小日子。方杰跟自己的父亲完全不一样,他记得自己爱吃什么,肯下厨做饭,因为自己喜欢小猫,就经常找一些小猫的可爱动图发给她,让她高兴。方杰会陪自己去每一个他不想去的地方,即使嘴上一直吐槽,可他愿意付出时间和精力。当然,他嘴上从来不提什么爱不爱的甜言蜜语,可偏偏刘颖觉得,不提挺好的,说多了腻歪。他会是个好爸爸,但是为了孩子有个好爸爸就结婚吗?还是为了自己有更好的未来而抛弃这些呢?
她们往绿云轩的方向接着走,路过一片曲折幽静的竹林,有两个黑色石雕,像是扭曲着身体的女人,头上带着斗笠。张姨悠然地念着太湖石上的字,“斑竹麓”,她看着刘颖说,“你知道吗,斑竹有个典故”刘颖摇着头说,“不知道”。张姨说,“娥皇和女英,你知道吧?”刘颖说,“嗯,尧舜禹,哪个皇帝来着,娥皇和女英好像是他们其中的一个人的两个妃子?”张姨点着头说,“对,舜帝的两个妃子”,她接着说,“舜帝去南方治水的时候,娥皇和女英思念他,所以就决定一起去找他,找啊找啊,找到了湘江。传说中,他们走到洞庭湖附近,听说舜帝因为劳累去世了。两个人很伤心,也都决心跟随者丈夫一起走,最后跳入洞庭湖。”刘颖静静地听着,张姨接着说,“传说,她们的眼泪打湿了竹竿,没想到泪痕撒到竹竿上变成了紫色的斑点,就像斑竹一样,所以后来就管这种有斑点的竹子叫斑竹”。
刘颖随口说了一句,“为男人痴情,奉献自己,还挺傻的”说完,她就觉得不合适,回过头来看着张姨,张姨点了点头,说,“对,挺傻的,所以在封建思想里,她们才会被纪念”。刘颖不知道张姨是不是想告诉自己,不要为了感情奉献自己,而是要为自己的未来去奋斗。她问张姨,“您后悔出国吗?”
张姨心里一直都在后悔,但是她从来不想让自己陷入这种后悔里,因为有更多的人去怨、去恨。之前是老林,这个不称职的父亲,她不在家的时候没尽到父亲的责任。后来知道小飞的事儿,她有恨小飞,要不是他辜负小璎,自己的女儿不至于最后丢了性命。再后来,她连老林的弟兄们都恨,这帮趁火打劫的人!以至于那些曾经跟小璎走得近,后来又不联系的朋友,都是无情无义的人。到现在,她怀疑是不是也要恨刘颖?
张姨淡淡地说,“可能我不出国,小璎会好一些吧”。
刘颖说,“那段时间,您不在,小璎其实挺孤独的。林叔也经常住单位宿舍,她总是两、三点才睡觉,第二天来上学的时候眼睛都是黑的。我老陪她跑到学校的天台上躺着,有时候都打上课铃了,我看见她睡着了,也不忍心叫醒她”。
张姨问,“那你俩都不上课?”
刘颖说,“嗨,也没,不忍心也得叫啊。不过那时候您在的话,可能结果不一样”。
刘颖说的时候并无针对张姨的心思,可张姨觉得,刘颖在影射自己可能是孩子出事儿的根源,她从没想过居然会有人这样说自己,她感觉所有的血液汇聚到胸口,自己的喉咙管都被压得喘不上来气,这不是自己的错!张姨怒视着刘颖,刘颖突然觉得自己刚才似乎说错了话,她很不好意思的说,“阿姨不好意思,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当时小璎挺想您的”。
张姨破口而出,“你以为我不想她吗!你以为我不自责吗!但是,你这么多年一直陪着小璎,因为你是‘叶子‘对吗!你就想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对吗!”
刘颖被张姨的一连串愤怒地责备吓到了,她从没想过,这个从来都大方、得体的张姨,这个自己朋友生前最爱、最敬佩的妈妈,这个自己都想过“如果她是我的妈妈就好了”的女人,会这样指责自己。小璎死后,她总来找张姨,是因为张姨更贴近自己心里“母亲”的定义,有智慧、有阅历,自己能跟张姨一起分析工作上的事儿,她也更容易把生活上遇到的难事儿跟张姨说。现在,刘颖觉得自己受到莫大的委屈,她当然不是“叶子”,那是小飞滑板时认识的女孩。刘颖一直陪着小璎因为她是自己高中时期唯一的朋友,她们从各自家中父母的破事儿中得到共鸣,因为有刘颖,小璎说自己再也不孤独了。因为有小璎,刘颖觉得自己再也不是毫无意义的存在。可张姨怎么能这样说自己?或许,小璎并没有说错,“我爸和我妈都觉得他们自己的生活更重要”,刘颖冷静下来,她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眼泪,说,“阿姨,我不是叶子,你知道吗,阿姨,我之前很羡慕小璎,有一个敢于追求自己生活的妈妈,因为我妈不是这样的人。我也很羡慕她有像林叔这样的爸爸,我爸唯一兴奋的事儿就是周末磕着毛豆看球赛。可是您知道吗,我现在突然懂小璎了,她说,她希望像我一样,不管家里怎么吵,至少回家能有口热饭吃!”。
张姨眼泪一下子奔涌出来,她想抱住刘颖,但刘颖挣脱了张姨的双手。她默默地摘下脖子上的项链,“张姨,这条Emma的链子是小璎的,送给您吧,我先走了”。张姨拼命地要把项链塞会给刘颖,“不,颖儿,你留着,这是她送给你的”,刘颖说,“阿姨,这是我送给她的,当时我买了两条,小璎临走前把这条给我,说想让我把自己的那条给她,我一直没机会给,我回头把sara那条给您寄过来。下次您去看她的时候,把两条都给她带过去,埋土里吧”。
张姨问,“你不去看她了吗?”
刘颖此刻觉得,以后,或许她都不需要跟张姨一起去看小璎了,或许面对自己的家庭,面对自己的父母,面对自己未来的生活更难,但是如果靠怨恨别人来支撑自己,可能会活成张姨这样,永远没办法接受自己。
刘颖说,“阿姨,我以后自己去看她吧”
张姨拿着链子,她恍惚间点了点头,连“再见”这两个字挤在嘴缝里,怎么都说不出口。刘颖小跑着沿原路往回,她越跑越快,她多希望方杰还在前面等着她,哪怕走的慢一些也好。
张姨停了一会,也快步往回走,她希望追上刘颖,真诚地跟刘颖道歉。春雨绵软地从天空中落了下来,张姨追到游船码头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她向南方看去,远远地,只见镜游亭里有两个人拥抱在一起,是刘颖和方杰吗?张姨希望是他们,她后悔把自己出国的意念强塞给这个孩子,她真心希望刘颖与方杰和好如初。这么多年,刘颖像是她另一个孩子,看着她从校园走出来,去工作,去看世界,去恋爱,要结婚,她希望看着刘颖出嫁,看着刘颖生出孩子。
太阳躲在云里,很努力地露出金色的边框,“举头红日白云低,四海五湖皆一望”张姨看着湖面上那两个拥抱的影子,念出小璎当年怎么都想不起来的后半句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