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博物馆里对于文艺复兴的解说是:“这是人们改变看待世界方式的时代。”
在中国人的历史里,“看待世界的方式”其实一直发生着变化。“二十四史”向来被认为是确凿记载、复盘过去的“准绳”,但它们的标准,却因时代的不同而不同。
《史记里,司马迁记载了三皇五帝,记载了“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屈原,记载了“赵氏孤儿”的故事。在司马迁的标准里,他写历史,为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穷一家之言”。所以在他的历史里,他问道,如果上天是公正的,为什么伯夷叔齐这样有德行又近乎严厉地要求自己的人,却落得饿死首阳山的下场?
但司马光,他不会这样问。《资治通鉴里,没有屈原,没有李白杜甫,也没有伯夷叔齐,他只关心那些“有鉴于往事,以资于治道”的人与事。他的标准是,作为一个“社会人”,怎样才算履行了自己的职责?
“史书”是历史记载,更是史家最火热明确又无保留的道德观念。在我们放心地把他们的记载当做发生过的事实的时候,也照单全收了史家关于“善恶”“对错”和“世界应该有的样子”的标准。所以,文明史学家威尔·杜兰特说,历史大部分是猜测,剩下的是偏见。作为后来人,我们其实没有选择另一种视角的权利——材料与观点早已血肉相连,我们看到的过去,永远透过的是历史学家的眼睛,我们甚至没有权利去选择景深、色调,到底特写谁。
但好奇心并不允许亦步亦趋的阅读,总想要发现更多的角度、材料,拼凑出更完整更有血肉的人物。裴松之给《三国志做注,做出了许多细节丰富的侧面,甚至改写了人物的品格。他提供了荀彧的两种死法:陈寿在《三国志正文里写,荀彧因为忧虑死了。裴松之却说,《魏氏春秋还有另一种讲法:曹操送给荀彧空食盒,荀彧便知道,这是曹操不能容忍他,便自杀了。他也提供了曹操杀吕伯奢一家的两种解释:《魏书说,曹操逃到吕伯奢家,吕伯奢的儿子们知道董卓在捉拿曹操,想要把他绑起来,曹操杀了他们跑了。《世说新语里说,曹操因为怀疑吕伯奢要把自己交给董卓,杀了吕伯奢和他的儿子,自称“宁愿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而陈寿根本没在《三国志里记载这件事情。
后来修历史的人在选择甄别材料的时候,也往往受不住诱惑,甚至根本就是在寻找一条符合自己故事脉络的拼图。
《晋书为后来人所批评,因为在编纂当中,采用了太多的“小说家言”:《语林《世说新语《幽明录《搜神记,不仅有段子,还有怪力乱神。但这给后人提供了更多观察人物的角度。像是一整版拼图,拼成一个完整的图样,严丝合缝,点儿不剩才算“正确”。现在,不再有绝对的“正确”,因为有了更多的拼图块儿,也就有了更多的可能。
鲁迅曾经赞扬《史记,说它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在赞扬司马迁作品的史学与文学价值的时候,其实也承认了一个基础,在这里,历史叙事与文学叙事就像是一对兄弟,他们本沿着同样的轨迹成长。但后来,出于对“真实”的不同理解,它们分道扬镳。人在“文学”与“历史”间筑起矗立千尺的堤坝,意在他们互不侵犯。
但换一个角度,文学也为历史提供了更多的“素材”,现在,不仅诗歌可以做史料,甚至墓志、方志、传说,都被用来作为“重构历史”的素材。以这样的角度来看《晋书,甚至以后一切进入了人物的内心空间去叙述历史的作品,它们在提供某些历史档案与材料的时候,也在提供一种看待过去的更有强烈立场与同情心的方式:它们重新“塑造”着历史人物,他们所处的位置,当时人对他们的看法,他们自己对于当世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