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方听出他语气不善,忙道:“霜堂主知道您为他多番筹谋,不愿您为难,所以才想到这个先斩后奏的法子。”
温离目光一动,似要开口,却又未说话。
毕方又道:“他身上母蛊已动,料夺图之人就在附近的,此去是为替教主夺回藏剑图。”
温离冷笑一声:“嗯,为了我。”
毕方观他神色,既不像担心焦虑,也无欣慰欢喜,反而带着一丝嘲讽感,不禁有些疑惑。他不知,此时温离心中,想的乃是第一次放霜明雪离教的事。
那时霜明雪已在他身边呆了大半年,该吃的苦吃了,该学的乖也学会了,温离见他一天到晚郁郁寡欢,难得起了一点恻隐之心,就捡了个不紧要的差事,让他出去透透气。
但一月之期过后,霜明雪却迟迟不归,温离接连派出三波人马,竟未能将他抓回来。最后温离亲自出马,在一个小渔村里找到了他。此时岸边已泊了一艘船,若是再晚来一个时辰,霜明雪便要坐船远赴东瀛。且不提这一路千难万险,倘若真让他到了地方,那任凭魔教势力再大,只怕也寻不回他来。
一念至此,温离恨得发了疯。他将霜明雪带回教中,锁了整整三个月。那三个月的事,温离至今也不愿回想,只记得霜明雪被困在房中,他也甚少出来。然而不管他怎么说,怎么做,霜明雪始终不回应。
直到他给了霜明雪一本名册,里头记着他这趟出门,所有有意无意帮过他的人。送给他船只的那个渔民,名字已被朱笔勾了去。
靠着这本名册,霜明雪终于服软,发誓不再逃跑。
但温离还是不信,横竖命是别人的,日子是自己的,霜明雪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为了别人苦熬。
如今武林盟虎视眈眈,不知何时就将迎来死战,莫说自己不会离开,就是教中高手,也一个都不能派出去。霜明雪若想逃走,眼下便是最好的时机。
温离搭在椅子上的手攥得极紧,骨节发白变形,一口郁郁之气沉在胸口,左右冲撞,不得宣泄。直到影卫回禀——“霜堂主已进了武林盟营地”,这口气才吐出来。
影卫见他不说话,又道:“两位长老也已知晓。”
温离挥手,示意他下去,此刻方才察觉心跳比平常快了不少,那一腔愤怒之下,藏得尽是慌乱失落。他没有细想失态的原因,只觉是诸事烦忧,一时才被将事情想复杂了。
霜明雪就算真逃了又如何,除了天上地下自己去不得,不管他逃到哪里,自己都能把人抓回来。
温离神色恢复如常,朝毕方一点头:“他既是为藏剑地图去的,本座这便派人接应他。”
“教主还需再等几日。”毕方道:“他此去,一为地图,二为脱罪,他说如今还不是与武林盟撕破脸皮的时候,脱了罪,才能不让他们借机生事。”
温离暗道,这倒真是为我着想。不过这杀人放火的勾当是霜明雪亲口承认的,若想洗清嫌疑,绝非易事,思量半响,又问:“他有没有说要怎么做?”
毕方摇头:“只待他上了灵机山,自见分晓,不过他让我带一句话给教主。”
温离问:“什么话?”
毕方道:“他说他一刻也不愿与那些人待在一起,若有万一,还请教主念及旧情,务必派人带他回来。”
温离心神一荡,此时此刻,完完全全相信了霜明雪的心意。一时间如坠梦中,欢喜自不必说,生平头一次生出怯意,竟不敢细想他这么做的理由:“……他当真这么说?”
“绝无虚言。”
温离停了一停,道:“等他们回去便来报我。”他缓缓起身,眼神语气都带着狠意,俨然做好了大开杀戒的准备:“无需旁人,本座亲自带他回来。”
秋日多雨,武林盟诸人已在此蹲守多日,岳千山次子岳行洲双目通红,提剑站在槐树下,此时他头顶、身上皆沾满露水,手足冻得冰凉,但他浑然不觉,只顾死死盯着前方。
九月山中雾色浓重,他忽然看见有个人提了盏灯笼,自昏昧山道、切切冷风中走下来。那人穿着一身白衣,在雾色中隐隐现现,望之不真。但身前烛光明亮异常,远远望去,好似星辰引路一般。
岳行洲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前方,直到那人彻底走出雾色,露出本来面目,方才切齿道:“霜明雪!总算把你等来了!”他手中长剑不曾回鞘,步伐一动,便要砍过去。
一个身材挺拔的蓝衣男人从旁边掠过,单手截住他的剑。岳行洲挣脱不得,急道:“哥!你拦我做什么!我要杀了他替爹报仇。”
那男人只道:“还未问清姓名,不得莽撞。”手臂一抵一挥,夺过长剑,将他赶到一旁,复朝眼前人询道:“你就是霜明雪?”
霜明雪将灯笼放到旁边,微一点头:“是我。”
那人手腕一转,提起背在身后的长剑:“那好,拔剑吧。”见霜明雪微微皱眉,似有些不解,道:“我们人多势众,若是一拥而上,有失公允,但父仇不可不报,我会让他们退到一旁,只我向你讨教。”
岳行洲气急了眼,不管不顾道:“什么时候了,你还管公允不公允!真是个榆木脑袋!”只恨被哥哥的人拉着,不能上前捅上一剑。
霜明雪仔细端详片刻,不甚确定道:“阁下是岳其诤?”
上一次灵机大会,岳其诤外出办事未归,此番与他乃是第一次相见,但认真望去,也觉对面这个少年有些面善,不由皱眉:“我们认识?”
霜明雪微微一笑,语气已温和下来:“我们不认识,我只是听过喻义剑客岳其诤的名号,听闻岳少侠为人刚正,是个世间少有的君子。”
岳行洲闻言又骂:“你这魔头懂什么君子不君子!莫要看我哥哥老实就跟他套近乎!”又冲岳其诤道:“哥,你别同他啰嗦个没完,赶快动手啊!”
岳其诤比了个“请”的手势:“多说无益,拔剑吧。”
霜明雪道:“岳公子误会了,我来见你们,不是为投案,而是想将事情说清楚。”
岳行洲骂骂咧咧:“狡辩!伪君子!鬼话连篇……”后面的话没能继续说完,因为岳其诤抬手点了他的哑穴,望向霜明雪,示意他把话说完。
霜明雪却道:“我会说明白,但不是在这里。”
岳行洲张牙舞爪,踢的满地飞尘四起。岳其诤手指一抬,这一回,彻底点的他动弹不得。
霜明雪道:“二十四年前,混元宫主被人杀害,身上伤口、石壁上剑风,种种证据都指向岳盟主,但他当时下落不明,混元宫便去凌霄门要人。岳盟主的师兄叶流云挡在众人前,混元宫主身负剑伤十一处,叶流云便还了他们十一剑,有人骂他徇私包庇,有负侠名,他全不理会,只是拖着一身伤,一人一剑死守在于山门,直到七日之后岳盟主归来,凌霄散人亲自召开武林大会,才让他自己说个明白。”他顿了顿,望着岳其诤的眼睛:“若岳公子行事当真讲究侠义公允,便替我再开一场英雄大会,等各路豪杰到场,一切自会分明。”
岳行洲疯狂眨眼,示意大哥不要听信,然而漫长的沉默与对望之后,岳其诤开了口。
“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