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都的冬日总是格外漫长,洁白无瑕的落雪铺在院子中,偶来飞来一只啄食的麻雀,踩出了一地碎印,若是开扇窗,雀儿兴许会扑腾着飞进来,立在案几上一点也不怕人。
“烛都的麻雀,长得都比北疆的秀气。”
傅九襄箕踞在席上,屋内燃着银炭,他只在单衣外披了一件宽大的衣袍,红带束起他一头散乱的长发,脸颊边还落着发丝,犀利的眉眼被琉璃盏中的茶水沁的柔软了下来。
“九哥说的哪里话,同是麻雀,烛都的怎么就比北疆的秀气了!你这是看不起烛都不成?”说话的正是五皇子傅乾辉。
自从傅九襄被顺帝罚禁闭后,傅乾辉就时不时偷溜进定北王府,带些解闷的小玩意进来。
傅乾辉钦佩傅九襄,喜欢同这位战功赫赫的将军堂哥在一块,他虽然有很多兄弟,但在宫里长大的人,兄不成兄,弟不成弟,人人都恨不得将对方踩下去,以此能在父王面前博得欢心。
“你这么空?太傅没给你布置学业?整日往我这儿落败的定北王府跑。”傅九襄懒洋洋地嗅了一口茶香。
他曲着左臂,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案几,拇指上戴着的白玉扳指伴随着他手起手落时泛着莹莹光泽,傅九襄虽然十五岁就入了军营,但他却不是战场上粗鄙糙狂的武夫,相反,傅小王爷过得可精致了。
他爱穿黑袍,但那一黑到底的袍子却必须得用巴蜀出来的双面锦,锦缎上定要绣流云纹,普通的流云纹不行,还得要银丝勾勒出来,沿着纹路妥帖绣上去的才行。
北疆的玉面修罗最开始怎么叫出来的?那可不是傅九襄大杀四方用鲜血造出来的势。
相反,傅九襄的玉面修罗之所以在军帐中流传开来,是因为他盔甲下的一身黑袍在日色下总是熠熠生辉,抬手投足间银丝流光溢彩,再配上他那张少年意气的嚣张脸,最早,他是被打趣着叫做玉面将军。叫他玉面将军的人多半带着嘲笑与轻蔑,那些老将总觉得傅九襄年少气盛,彼时他尚且瞒着自个儿定北王的身份,北疆的将士只把他当做烛都来的公子哥,不知人间疾苦,穿着富贵,就算来了北疆也穷讲究。
后来,有好几次敌军来袭将士还没来得及穿盔甲,傅九襄每每都是一马当先提着那把藏在腰间的水鬼刀,穿着一身仿佛裹了层银丝的黑袍奔在最前方,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他站在马上,提着蛮族人的头颅,乌黑发亮的眸子中带着难掩的兴奋,高挺的鼻梁上沾着蛮族人的血,一身戾气油然而生。
慢慢的,再没人叫他玉面将军。
慢慢的,提起北疆,蛮族人只会想到被那位年少、俊美、狠戾屠杀的恐惧,听说汉人都叫他玉面修罗。
蛮族人觉得玉面二字配不上傅九襄,这两个字太秀气,那人是修罗场中的王者、是大漠上的孤鹰,但修罗二字又过于暴戾,汉人的将军总是带着一股风骨,蛮族人理解不了。在草原中长大的蛮族人想不通为何汉人死在沙场上,还能写下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汉人骨子里刻着的都是缱绻旖旎的血,这样软弱的民族,他们瞧不上,所以他们草原部落生生世世都想征服这个民族。
但北疆出了一位傅九襄,蛮族人称他为玉面修罗,草原部落的人用了他们最看不上的汉家文化向这位少年将军俯首称臣。
这是草原部落对傅九襄最大的敬意与尊重。
“九哥,你同我讲讲北疆吧?北疆是什么样的?听人说北疆的雪能够淹没一名成年男子,这可是真的?蛮族人的力气真的很大吗?他们真的可以徒手把人的脖子拧断?”傅乾辉对北疆心向往之,眼中尽是憧憬。
烛都城中金枝玉叶长大的贵人,提起远方就只有明亮的向往。
傅九襄笑了笑,他转着手中的玉扳指,似乎在思考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想了半盏茶的功夫,傅九襄也没想出什么所以然来,他起身,推门:“老五,咱们摘星阁吃酒去!”
傅乾辉瞠目:“九哥,父王不是罚你在定北王府中禁闭?”
傅九襄挑眉:“禁闭?”他放声大笑,“禁闭是什么玩意?老子不知道!”
那日进都,傅九襄便在摘星阁下停留许久,入夜后的烛都风情万种,舞娘站在高台上翩翩起舞,脚踩金铃清脆作响,一壶千金的琼浆玉液流水般地洒向护城渠,入夜后满烛都尽是酒香,若是沿着城渠走上十里,酒不醉人人自醉。
除了进都第一日傅九襄不懂都城官道布防,再之后,他再没在玄武大道上打马而过。
傅九襄慢慢走在玄武大道中。
“九哥,你今夜出来喝酒真的无事?明日朝堂上若是有文官参你如何?”傅乾辉跟在后头,忧心忡忡。
“文官参我还参的少?”傅九襄实在是待不住了,今日说什么也要出来快活快活。
摘星阁就在前头,他回头看了眼喋喋不休的傅乾辉,微笑道:“你若是再啰嗦,我就把你赶回去了,回你的王府喝奶去。”
傅乾辉立马闭嘴了。
两人走了几步,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见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傅乾辉一声高呼,他立马看向了傅九襄,神情紧张。
烛都人无论男女,皆嗜酒成瘾。
寻常人家中更是常备酒水,但苏家不同,丞相铁血自律,滴酒不沾大夫人常年信佛茹素,常常以佛家弟子要求自己至于大公子,娘胎带下来的体弱多病,更是碰不得酒水。
“公子,四爷那边来信了。”
苏知玺挑了挑灯芯,灯台中的烛光变得柔和明亮了几分,他伸手,从松童手中接过了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