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试着伤害华樘,踢他咬他,或用手剐他,最初他还会用垂纱捆住我的手腕,几番之后垂纱松去,他也不再理会,任由我的咒骂和捶打,却顾若罔闻。 是他给了我千丝引,替我承受一切苦楚,我的心甚至曾为之稍作融化,可现在又是他亲手将痛苦加持在我身上,这最后一击,破灭了我对他所有的期盼。 氛围荫翳,思绪溟濛,是一阵昏迷一阵热,片刻是酸片刻是疼,我已数不清昏睡过去多少次,但每一次醒来,天都迟迟未亮,人始终在梦境中沉浮。 我累了,我真的喊不出来声音了,也不愿意在再去想任何事,脑袋里空空如也,只听见屋中沉闷绵长的喘息声,只得闭上眼睛,把自己看作死尸一样任由它去。 这场梦为什么还不醒来,只要醒来,一切都不存在了,只要醒来,这一生我都不要再见到他。 我欣赏的华樘,是行姿挺秀的风骨,是九天中的天尊之首,是最后的醉玉颓山,无论穿过多大的尘烟都能片甲不染尘。我在意的,是与他之间永远存在的距离,让我觉得世上还有一人值得敬重和仰望。 可从龙坛开始,他就一步步走向我未知的地方,一步步陷进去,我还以为,他有一天会清醒过来,我还期盼着,他回到从前的模样,哪怕只是在人潮往来的路上与擦肩而过。 此时此刻,他在我身上,化成了最普通的、落到尘埃中、又跌向凡尘中的那个人。 一种难以言喻的麻软感,再次从脚尖涌上百会穴,伴随而来的是失控的呼吸和无法忍耐的疼痛,我再也没有办法撑下去,用手盖住眼睛,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淌。 宫门外天色依旧阴鸷,一阵阵大风交错,远处传来杂乱的宫铃声。 他俯下身在我耳边说话,可是那声音却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过来的,一句也听不清,他叹了口气,终于抽身出去,只是抱住我,将脸埋在我头发里。 门外正洒扫着潇潇大雨,看起来真的很冷。等了很久很久,雨才停。 “已经多少天了。” 他似乎不相信是我在问他,沉吟片刻才回:“三天了。” “我想走了。”他不回应,我抓起手边的衣物盖在脸上,我害怕被他看着,“为什么,凤凰为什么爱上神君?” “我已经忘了。” “你从石头变成花朵,从飞鸟化为凡人,在漫长的时间里追赶着一个人,到头来,却不知道为何要追赶,没人懂你,你觉得委屈,但你可曾想过,也许他也在找一个人,他也从石头变成花朵,从飞鸟化为凡人,你所承受的,他也在承受着,你这样做,真的是爱吗?” 他压抑着声音,“我从没说过这是爱。” “那是为了什么?” 他垂下头与我对望着,显得格外平静,“我会好好想一想。” “那你放我走吧。” 他神色微变,望向门外的天,“再等一会儿。” “等什么?” “一个信号。” 却在此时,门外风起云涌,云端上旋出一个疾风漩涡,漩涡中飞落一点红光,将云的边沿烧出火色。 他低头吻在我颊边,又勾过衣物缠在腰间,掀帘走了出去,“十一,我先走了,到时见。” 四周的画面像镜面一般碎裂,斑驳的落下去,我静静的躺下身,再度睁开眼时,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身上很重,压着一个人。 那人喘着粗气,却纹丝不动。 “谁?” 那人闻声一把捂住我的嘴,“十一十一,是我。”是应天,他用气音说,“千万……别说话……” 我伸出手,摸到了黑暗的边缘,我与他似乎躺在一个一人见方的木箱内。 却在这时,外面响起一串脚步声,有人走近了,有人走远了,又有人走的更近。 “都搜过了?” “是。” “那些山洞里,还有这些屋梁上有没有看过?” “还没有。” “那还不快去!”那人自言自语的在屋中走动,似把一个重物搁置在这木箱上,“妈个头的一群饭桶,找个人都找不到,什么柜子盒子箱子通通给老子打开看呐!妈的!他妈的!浪费老子陪儿子的时间!” 片刻后,有人未来声先到,大骂起来:“谁让你们来这里翻箱倒柜的!是不是想死?” 那仙君道:“回小帝姬,是大殿下让我来的。” “他算老几?” 仙君一本正经道:“老大。” “我还是老三呢!他居然还搜到我身上来了?这里早在他管辖范围内,他连自己的地盘也怀疑?莫不是怀疑我在这藏了个奸夫?” “不敢当不敢当,我等不敢说帝姬藏了什么人,只是怀疑有人逃到这里来了,倒也没有特别的意思,就是照例巡视一下,哎哎,你们几个过来,把这个木箱打开看一眼。” “哎哟呵,你不给我面子啊?还敢继续往前走?给我站住,全部给我站住!”就听见啪一声,不知什么砸在箱子外面,“你们动一个我看看,再动一个试试,我今天就地抽死你们,我倒要看看杀几个虾兵蟹将,华樘他敢不敢给我定罪!” 外面静悄悄的,片刻后砰的一声,胖胖一屁股坐在了木箱上,“来来来,有种把我给抱下去,我看谁敢动我,我立开杀戒。” 仙君连忙道:“我敢打赌,这儿小的箱子藏不了人,我就敢这么赌,这下好了,我们可以走了,多谢小帝姬今日放行。”话罢,这群人便走了。 胖胖快步追出门,一边抽动手中的鞭子,一边大喊:“谁给你们放行了,谁给你们放行了,是你们闯进来的!臭不要脸的玩意儿!” 又等了很久,箱子才被从外面打开,胖胖的肉脸探进来,“你俩没闷死吧?” 但应天已经没了声音,一动不动,我们将他扶上床,才发觉只是他累的睡着了。 我松了一口气,往窗外一望,难免有些讶异,这里真的是爻山,但是其他人在哪里。 胖胖满脸不爽的看着我:“你别问我呐,是赤……少澄让我去接应你们的。”她斜眼看应天,“别以为他是我哥,我就会在乎他的死活,何况我更加不认识你,要不是因为少澄,我才不会为你们自找麻烦。” “他人呢?” “我哪知道去?还不是为了救你们!”她把手上的被褥往应天身上一丢,就摔门走了。 过了不多时,应天醒了。 “你好些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连跑了几天,有点累了。”他往里挪了挪身子,“你脸色不好,上来躺会儿吧。” 我断然拒绝了,“我们怎么在这里,赤鹿呢?又发生了什么事?” “说来话长,先给我来口水。”他吨吨下去两壶水,才一一道来。 “那天他们走后,大概到了夜半,云泽城上空轰隆一声巨响,结界上面竟然破了大一个大洞,三个神将领着天兵直接攻了进来。我摸黑去找你,你却睡的死沉死沉,怎么叫都不醒,我只好背着你往山下跑,从云泽城的结界的裂缝里钻出去,躲在外面的血雾里,谁知道四处都有天宫的人,乌压压一群人追了过来,我就和他们打了起来,后来赤鹿赶了回来,我呢毕竟比不过赤鹿,仙术不精,他让我带着你先跑,给了我一只带路的火精球,我跟着那球走,一路跑到了魔域结界的边上,就看见小胖墩竟然挖了个地道,把我们带出去,接上了车。” “那卯月呢?还有那些鲛族?” “他赶回来的时候,身边没有人,恐怕还没来得及找到鲛族。”他疲倦的向后一靠,片刻后又猛然坐起,拳头砸在床沿,愤然道:“这事绝不是这么简单的,云泽城的结界是卯月亲自设下的,可隐于雾中,除非他想让它显现在人前,否则不可能有人看见这里,更别提在魔域这个迷途里一路杀到,我看这些神将天兵早有准备,或许是找人来探过路。”他如此一分析,竟有几分道理。 “赤鹿卯月,还有我和你,都不可能被天宫收买。” “对,剩下的只有鲛族和烛阴氏,你的族人备受迫害,不会给天宫卖命,我看八成就是烛阴氏了,等事情稍微平定,我亲自去一趟赤水,宰了那畜生。”他把槽牙咬的紧紧的,仿佛如临大敌。 我原本打算一直假装不知道他和笙七的事,却还是忍不住道:“别这样,你别后悔少年时的选择,更别恨他啊。” 他怔怔看着我,千言万语写在眼中,末了,却丧气的垂下头,“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特别懦弱的人。” “怎么会,你在我眼里是最好的人。” 他自嘲般的笑了笑:“骗子,在你心里最好的是赤鹿,即便真有比他好的人,你也是装作没看见,包括我。” 他的眼睛像在望天上的明月,又像在望水中镜花,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替他掩上被角,便匆匆开门出去了。 他说的没错,我就是那样的人,可我并不是只看的见一人的好,只是因为,我知道我的心太小了,它承受不了世间所有的好,我只要一个就好,我也只配一人的好。 如果世间万般的好,最后都变成了华樘,那我一个也不要。 我在门外站了很久,心中一阵沉浮,有点伤心,也有点愤然,思来想去又怕方才的举动伤害了应天,想折回去对他解释。他是我鲛十一一生的挚友,即便只是挚友,只能是挚友,也是一生一世的,并不会比任何一段关系短暂。但我又觉得,这份解释缺了份量,也未必是他想听到的。 高处星光憧憧,远处飘来一段低沉深远的《清平调》,寻声走去,便看见赤鹿一身月华独自坐在屋顶的脊梁上,他察觉到我,垂下看着我,清光还留在眼睛里,“我刚才是不是跑调了?” “怎么才回来。” “交手的都是旧相识,没想打伤他们,只敢用几分力,谁知道他们很难缠,穷追不舍的,我只好东西南北的绕,后来在一场沙暴里隐蔽了一天一夜才甩掉他们。” “都是天帝的人吗?” 他摇摇头,“不像,这几位过去就对天帝的专/制颇有微言,不像是甘愿替他卖命的,何况倘若是天帝洞察了魔域上的异像,一定会大动干戈,围剿而歼灭,但这些天兵却有进有退,像在找人,若是这样推断,倒像是华樘私自发的兵,如果是他,或许是来找应天的,或许是来找你的。” 原来华樘在梦里等的,是一个攻入云泽城的信号,一想到他,最先映入脑中的,竟然是他赤/裸的胸膛和彻夜的喘息。 我攥紧拳头,如鲠在喉,强迫自己笑道:“怎么会呢,我与他不熟的。” 赤鹿跳下屋脊走了过来,目光沉稳如锋,我想他可能要看穿我了,可下一刻,他却笑着勾起我的手,轻快道:“挺饿的,走吧,去找点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