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料想之中的事,烛阴氏的七公子,在赤水与魔域交界处消失,烛阴氏的人迟早会找上门来。 赤鹿放缓了脚步,问卯月:“你知道他是谁?” “我不知道。” “那你把他带回来?” “看他可怜嘛,在外头都迷路好多天了,再不救一把,皮肉都要被腐蚀了。”他拍了拍赤鹿的肩,安慰道:“无非是个下人,领命来找自家的公子哥,让他领着人回去便是了,你再瞧一眼,老头多可怜。”话毕就快步上前,领着老头往前走。 赤鹿叹了口气:“他这个人,该性情时,耍心眼,该耍心眼时,又装性情。” “什么意思?” “他把笙七的爹给领回来了。”他大胆预言一句,“父子俩迟早要打一架。” 回了山中小楼,烛阴帝便坐下身,阖着双眼,再也不动弹了。无论谁与他搭话都不理不睬,十分之骄矜。 卯月和赤鹿前后脚去找笙七回来,刚一走,老头便开口了:“俺见这里只有你一个女子,男人倒是挺多。” 这话听起来,满满是偏见。 我拍拍膝盖,把腿架起来,“怎么?您老有什么见地?” 他摇了摇头,对我豪迈的仪态很是看不惯,索性从半片眼缝里看我:“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俺在您几位的地盘上,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见地,只是想知道,这是何处?又和笙七有什么瓜葛?” “这是何处,您老必须亲自问城主,至于瓜葛,反正我和他清清白白,不过都是些迷路人,被城主收留了。” 他脸上浮起一丝不齿的笑意,“谁是城主?是那个红毛妖小子?还是少澄仙君?” “你认识少澄?” 他低头,刮着指缝里干涸的血渍,“当年他在海外遇上群妖,被妖灵穿心,他爹在七星山广开大门,求天下有志之士救他,这事谁能不知?俺呢,也去凑过热闹,俺明明看出他是朝不保夕,万般休已,何以近年来又传出他的动闻?实在是怪奇,今日还让俺在魔域中遇见,莫非这小子被残秽附体了。” 我也算是看明白了,这老头,使劲把人往坏处想,怨不得笙七与他合不来。 却在此时,卯月一脚迈进门来,“老头,你家的人给你带回来了,废话别多,快些把他带走!” 烛阴帝不紧不慢的瞪了笙七一眼,又把目光往四周一扫,当他看见应天撑着拐杖站在门边时,陡然炸了毛,对笙七骂道:“你这个孽障!立即跟俺回家!”说罢上前揪住笙七的手腕,势必要将他拽出门去。 “谁说要跟你回去了,放手!”笙七眼明手快,反手揪住应天的后衣领。 应天一惊,顺手揪紧卯月的半爿头发。 卯月疼的嘶了一声,死死扣住门框,四人终于拉扯成一长串。 烛阴帝手上发力,破口大骂:“你娘的,你又发旧病了!当年你被他害的还不够惨吗?你现在又想去守天门啦?又想被关押了?还要想再次成为普天的笑柄啊?你就是想寻个犄角旮旯做什么苟且之事?也不能寻他来!你不怕惹事,俺烛阴氏还怕呢!” 他讲话够直接,也不怕家丑外扬,一字一句都拍在笙七和应天的脸上。 笙七气极败坏道:“你胡说什么!本君一不伤天害理,二不鸡鸣狗盗,苟且什么了?即便我想苟且,也不会暖了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 应天气的发抖:“你们两个少在这指桑骂槐,赶快给本神君撒手,想勒死我,没那么容易!” 烛阴帝:“你可都看见了!他心里没你!俺们家是小门小户,配不上高高在上的神君大人,你趁早消了作孽的念想吧!” 卯月不客气道:“你们他妈的拽什么拽,老子头发全掉了!再不松手,一并轰出去!” 我和赤鹿刚想上前劝一劝,烛阴帝却撒开了手,口出吞云吐雾,瞬间吞没整个山头,“你这孽子,今日不教训你,你是不会清醒的!” 待眼前浓雾散去,这位老帝君便化出真体,是一条龙鳞斗大的乌青地龙,一对龙睛冒出瘆人的红光,他用粗长的龙尾撞击山腰,万木为之颤动,笙七没站稳,顺着山崖跌了下去,待他再次出现,也已化出了真身,赤红色的龙首高高扬起,气势并不比他爹弱,齿牙之间且冒出火星,显然是怒极了。 两只烛九阴在山下斗的遮天蔽日、震耳欲聋,龙首相击,龙尾横扫,陨铁般的龙鳞飞下好几块,砸的城中满地大坑。 卯月望着渐渐毁灭的云泽小城,咬紧了嘴唇,流出两行清泪:“他妈妈的,老子一定要他们赔的倾家荡产。” 窗外是铺天盖地的尘土,赤鹿推上了窗,却不知看见了什么,再次打开窗,视线在烟尘与砂砾中急扫,似乎锁定住什么,见卯月从一旁靠近,他便猛然合上窗,坐到我身边时,面上已然恢复了平静。 他悄声道:“卯月好像在说谎,这城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我回望卯月,陡然觉出他又邪气重生了。 天色渐暗下去,笙七和他爹才前后脚回了山,二人面红耳赤,各自丢下一句“明日再战”,便一人坐屋前,一人靠屋后,一整夜都不言语。 其余人各自没趣,也就散了。 直等虚幻的银月又浮上半空,我和赤鹿才悄咪咪的开窗,翻下了山。 云泽城的巷道高楼已经毁的七七八八,断壁颓垣随处可见,已经没有一条完整的路。到了夜里,更是被清冷的月光映照的叠影重重,四面极其寂静,仿佛没有任何活物。 要在深夜的废墟中寻找几个躲藏起来的人,难度堪比大海捞针,找了两个时辰始终没有结果。 道尽途穷,赤鹿只得从袖底生起一阵风,那风先是极轻的,分成了几道,往四面八方刮出去,越到远处,声势便越大,最后竟成了狂风,卷起铺天盖地的沙尘石砾,刀梭般砸在地面上,很快就听见废墟深处传来微弱的惊叫声。 我们追出去,看见几个黑影电掣般跑过,在躲避飞旋的砂砾,其中一个窜的最快,却也最糊涂,猛然撞在凸起的石头上,发出一声哀嚎便倒下了。 我们追去一看,是一个姑娘,被乌纱布包着脑袋,脸上很脏,一片黄又一块黑,她闭着眼睛躺在地上,睫毛却一颤一颤的,在装晕。 我用手指勾了勾她的裙尾,“这一双大腿,倒是又白又长,细滑透亮。” 她慢悠悠的把腿合了起来,紧张的浑身打抖。 我灵机一动,对赤鹿道:“活着扒衣暖床,死了扒皮吃肉,大王,你今晚是想暖床还是吃肉。” 赤鹿一本正经回:“大王有了你,还要其他人做什么,吃肉吧。” 我刚握住那姑娘的脚踝,她就哇一声叫起来,踢了我一脚,一双胳膊在空中乱摆,“不要不要,我还活着我还活着!”她又乱喊了一阵子,见我和赤鹿都一言不发看着她,似乎觉出有点丢脸,便停下了动作,红着眼睛问:“还吃我吗?”样子挺可怜也挺可爱。 我笑道:“我说吃肉,也没说要吃你啊,你看我像吃人的家伙吗?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打从哪里来,又为什么躲在这里?” 她把脸埋在膝盖中间,瑟瑟小心道:“是英雄让我们藏在这里的。” “英雄?是不是一个红头发的英雄?” 她点了点头,赤鹿便问:“他为什么让你们藏起来?” “我们和族人走散了,被英雄救回来的,他说躲着,我们就躲着,没问为什么,已经躲了好多天了。”若非今日,笙七与他爹打的昏天暗地,把楼房尽数摧毁,也不会吓得她们抱头乱窜,又正巧被赤鹿发现。 经过一番安慰,她总算信任我们,又把其他几人找了出来,一行四人,都是怯生生的姑娘,且年纪不大,破衣烂衫,似乎是游民。 商量后,我们决定带着四人回山。 姑娘们一露面,果然把卯月吓了一跳,可他机灵着呢,立刻露出笑容,道:“哎呀,差点把你们忘记了,白天被两只大蛇吓坏了吧,快去阁楼休息。”不等我和赤鹿问出口,他又立刻道:“我还能有什么企图,不过是看见她们可怜才收留下来,你们就别多问了。” 我和赤鹿面面相觑,猜不明白卯月此举是什么意图。 烛阴帝是个叨叨嘴,说的话特别不入耳,笙七又不善言辞,总被逼的忍无可忍,几日来,父子之间的关系,是越发交恶了。而卯月与漂亮的姑娘们,却是十分的和谐,他被她们簇拥在中间,享受着英雄的称谓。 山下轰隆巨响,山上喳喳唧唧。 应天摘了两片树叶堵住耳朵,用肩头撞我,“呵,好一个招蜂引蝶的男人,你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个货色?” “他已经一把年纪了,能等来这等艳福,也算是时来运转了,你就不要嫉妒了。” “嫉妒?我嫉妒什么?本神君可挑剔的很,”他顿了顿,坚定道:“就是要,我也只要唯一。” 卯月指挥着姑娘们做擂茶,用的是后山采来的野茶和野草,第一碗自然被他夺去,第二碗,却被姑娘送到赤鹿面前。 我道:“喏,你看,她们也不是只讨好卯月的。” 赤鹿垂目望了一眼绿油油的汤汁,挤出几分笑,边绕道边道:“多谢多谢,不饿不饿。” 姑娘有些失落,又送到应天面前,他看也不看,冷道:“拿开,我不要。” 擂茶刺鼻,气味很快散漫了满屋子。 我随手把身后的窗推开,后山清冷的风灌入室内,很快消散了味道。 赤鹿不知怎的反悔了,主动走上前,背手弯腰,在姑娘耳边道:“对不起,能不能让我尝一口。”他靠的太近了,对方的几丝软发随着风,挂在他脸上。 我说:“这位神君,好心送给你,你不要,偏要讨来吃呀?讨来的比较香吗?” 他不理会我,也不理会姑娘的面红耳赤,反倒靠的更近。 待他接过茶,竟没觉得方才有什么不妥,安然自得的坐回我身边,虽如此,一对眼睛还放在那几个姑娘身上,且心不在焉的把擂茶端上了嘴边,却因为刺鼻的气味,放在了脚边。 他小声道:“你猜我闻到了什么?” 应天先一步答:“还能有什么,女人味呗。” 他点点头,又道:“确切的说,是香气,十一身上的香气。” “我?我身上有什么香气?” “有的,不过不是现在,是过去的,那味道像是从肌肤下渗出来的,像是极淡的龙涎香,不仔细分辨并不会引起注意。” 我还是不大明白,却是应天悟道:“你是说,鲛族出水后,散发出来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