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暴雨急停,山外一泓碧宇,窗前大片油绿的扁叶挂着无数水珠,珠子里透着星光点点,风一吹,便淅淅索索落下来,很快又凝结出新的银珠,真的很美,谁也没想到卯月这等粗人会尽情于这种山水。 他从屋檐上翻身下来,翘脚坐在我身边的窗台上,“怎么样,这城里的光景还不错吧。” “不错是不错,但是毕竟是抢来的东西。” “那话是我拿来逗你们的,这是座死城,我遇上它的时候,城里的人早死光了。” “为什么?” “战争咯。” “下界也这么乱来?” “下界的事都是由天上的命星所操控着的,‘七杀’‘破军’‘贪狼’,但凡有一颗动荡,就会惹的下界频生战乱,下界若是满地狼藉就更加证明了九重天是个乌七八糟的鬼地方。” “这一点我倒是同意,不过我一直有个看法,总觉得,比起天帝,你更恨赤鹿的爹。” 他缓缓扭过头来,“怎么?” 他这样一个人,即便风雨多少年,满肠灌注坏点子,但人还是琉璃的色,肚子里几两酱油墨水很容易被估摸的一清二白。 “伯颜,你的事我也听说的七七八八了。”他默默的把头扭回去,脸上什么光景我看不见,只好继续道:“我就是觉得,你不甘心。” “被你这么一说,还真的显出我有几分小肚鸡肠了。”他又默了默,似乎想着什么久远的事,“我把过去看了多少年,总觉得,都是他爹的错。当年我不过是打了一架,为天地公道,也为他爹打抱不平,可到头来,他竟然为成汝卖命,与我死斗不休,往日弟兄恩义更是一笔勾销,到了最后,他如何?他名流千古了吗?我呢?落得一个罪人的下场,倒是成汝坐拥了世间万像,粉饰太平。” “我没有替他说话的意思,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当年他亲自与你为战,是为了不让成汝出面与你斗。” 他冷笑一声,直言不讳道:“老子是个直心肠,谁动手揍老子,老子就恨谁,实话和你说了,此前赤鹿把我关在爻山上,无非是想逼我帮他推翻九重天,我不答应,明面上说是厌战,可其实老子讨厌他和他爹。” 身后的门被推开,赤鹿冒着雨走进来,“我等了这么久,终于等来你的这句实话。” 卯月先是炸毛,随后抚平胸口,双手叉腰,挺胸昂首道:“你听见就听见,那又如何?老子句句是真心话……” “对你不住。”赤鹿没等他说完,便在他身后行了一个揖礼,“第一份歉意是替我爹还你,欠你太多太久,无以偿还,若有什么要求,你大可提出来。”他又行了一个礼,“第二份歉意是我还你的,当年关你在尧山,是我年少不更,固执妄为。”他继续道:“今日与你说这两句,并非要你与我一同走接下来的路,只是希望若是从此不再相见,彼此之间不要留遗憾。” 卯月终于转过身,斜着肩端详他,“你该知道的,你已经偿还不了我什么了,这两句对不起又能值几斤几两,我不稀罕,更加不想要。” 赤鹿认真点了点头,“没关系,我今日能有这个契机,在你面前说出口就足够了。” 不知为何,在那夜的艽野之山,雨后星斗如麻,却偏把赤鹿的身影衬的憧憧叠叠,像一个飘忽不定的影子。 我突然眼眶泛起热,却不知这是哪里来的泪意。 至少那时,我还不明白。 “十一。”他过来扶着我的腰,带我下楼,卯月却突然破口道:“你这就完了?” 赤鹿满脸问号,回头对上卯月的视线,却把卯月烫了一下似的,他猛然别过头,“你不再多说两句对不起吗?” “你不是不要吗?” “老子……”他一口气憋在胸口,愤懑难当,当即跳下窗台,义正言辞道:“老子是说,你没说够一百句老子是不会原谅你的。” 哈? 这下皆大欢喜了。 可能因为前尘太遥远了,隔阂也被时间冲淡了,大家又都死死生生走了一遭,所以虽恨却相互怜惜,这么一来,在赤鹿说了第一声对不起之后,卯月的目光雀跃不少,即便当着赤鹿的面,他也能笑的出来了。 现在他每天清早要来问声好,借着这机会一定要问赤鹿:“今天的呢?” 赤鹿正忙着给应天换肩上的纱布,连忙毕恭毕敬道:“替我爹向叔父道歉,对你不起。” “行,还差九十七句。”卯月这才背手满意的走远了。 后来赤鹿想,既然如此,何不如每日主动前去向卯月道歉,谁知他这一日去了,卯月却把眼睛一翻:“拿走!不是老子讨来的,你主动送上门的通通不算数。” 真的不懂他在想什么。 我们在这里安心休养了两日,卯月也终于知道我们是在天兵眼皮子下撞破结界才得以找来的,他一边大喊着:“你们这群扫把星,”一边跳下了山,跑出云泽,在魔域四处打听情报。 可是什么消息也没有,新的旧的好的坏的通通没有。 近来应天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了,只是右脚的脚趾骨折,走路时又踢到桌脚,旧伤叠新痛,走路始终一瘸一拐。 他还倔的很,不肯承认自己是病人,更加不让笙七扶他。 笙七才从前门走过,幽幽望了他一眼,他便单腿跳到我面前,死活要我架着他从后门出去,待我随手关门时,悄悄眄了一眼那头的笙七,在他的脸上,那晚言说要吓死应天的狠劲已经荡然无存,唯有目光真切失落,任由失神。 我真的很同情他,我对于一个这一类情感并不了解,但是觉得要冲破世俗枷锁,还要爱的深切固执,是一件虐待他自己的事。 “笙七为了照顾你熬了许多夜,眼睛都熬红了,你对他好歹说一句多谢吧。” 应天恨恨道:“他不用睡也就罢了,一个大男人坐在床沿死死盯我一夜,我也睡不着,他要是能走,我才要谢谢他!” 我低声嘟囔:“要不是喜欢你,哪个要为你守夜?” 应天猛然将架在我肩上的胳膊抽回去,连退两步靠在墙边,脸色却惨白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我,倒像要吃人。 “你听谁……谁的一派胡言!全是狗……不通!” 一时随性,把他二人隐晦的秘密说出了口,我连忙做出一副风轻云淡的姿态:“我说什么了,我都是猜的。” 他半晌才道,“别瞎猜,以后不准你再提这事。” 我点点头,再度扶过他,走出了山间小楼,楼外的一段山路还算缓和,停雨的山间空气藤木明秀,花树叠翠,清丽的山气异常醒脑,可应天还在喋喋不休:“这种事,谁都可以调侃,唯你不行。”凭啥就我不行?但他用眼睛剐我,我没问出口。 等他心情平复下来,人也累了,在路边找了一块满是苔藓的青石坐下,眼前草木被爆雨淋的往两边倒,正好劈开一条直望山下雾色的道,远处的屋栋静悄悄的矗立着。 “你这两天都没睡吗?眼睛下面像抹了两条青灰。” 我的确两日没睡,也不敢睡,只怕入梦要见到华樘,应付他比不休不眠还煎熬。 他黑白分明的眼珠微微一动,脱口问我:“莫非是谁说了?你全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他至切至真的看向我,支吾了几个来回,欲说还休之后只说了句:“没有,没什么。” 我以为是他大病初愈,思绪在云雾里颠三倒四,并没将他的一言半语当做一回事。 恰在此时,草丛间如有一线风过,微微一动,应天警惕的抓起手边的碎石,猛然起身,踉跄几回合才站稳,“谁!出来!” 风一过,把枝头压低,就看见是赤鹿站在草木后面,浅笑道:“不想打断你们,所以没有出声,我是来找十一的。” 应天匆匆丢下石头,跌跌撞撞往回走,“那、那我先行回去了。”一抬头,就贱笙七站在不远处,似乎是感应而来,打算扶他回屋。说来也奇怪,笙七一来,应天不大方便的腿脚就变得利索非常了,一腿长一腿短的疾走回去,哐的一声甩上房门,树叶子也震下来了。 赤鹿伸出手来让我牵着,一路往山下走:“没什么大事,闲下来就想来陪陪你,四处走走吧。” 这些天他有点奇怪,目光独耐回味,哑笑历久弥新。 “你最近怎么总是看着我发呆,想什么?” 他低下头来,指腹婆娑我的手背,“没想什么,到了现在我还不能看你一会儿吗?” 他一笑,世上千万疑难杂症都可以等闲视之了,我心口也像冒着蜜糖,明明有些举棋不定的疑惑,却没有问下去。 一路下了小山,走在了云泽城的巷道上,城中空无一人,静悄悄的,却被卯月造的大雨洗刷的清清白白,窗明净几。 这一方结界里的假太阳造的刚刚好,鸭蛋黄似的挂在东南角。 他在七月的光辉里伸了一个懒腰,回头对我说:“我想带你再去一趟人间,信风云飞,江山憧影,花节里的彩灯,白云下的纸鸢,你都还没见过。” 我跳起来,“不打紧不打紧,风景不要紧,就是刮风下雨咱们也可以去,我呢就是想吃,云片糕,烤猪蹄,冲汁的薄皮包子,还有五花八门的糖水。” 他等我说完了,才笑盈盈道:“行,不过你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还要谈条件?你说来听听?” “后面的事,你就不要参合进来了,我的意思是,等离开这里,我会安排胖胖来接你,你跟她走。” “我不,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譬如只有我安全了,你才放心,可是和你在一起我才比较放心,因为我怕你死掉。” 我以为他要说许多大道理,可他没有,还是笑盈盈的,“可是我也怕你死掉。” “怎么?我成了你的软肋?我成了你的弱点?我还以为我会是你的铠甲,可是即便我斗不过别人,也不至于添乱吧。” “不行。” “好歹我能站在你后面呐喊助威吧?” “不行。” “你只当我是凑热闹的。” “不行。” 其实我知道眼下的路有多难,但我和他之间难道不该有同生共死的觉悟吗? “你现在要我置身事外,那当初又何必与我相认呢?哦对了,是我先认出你的,是我逼问你,你才不得不承认自己是赤鹿,既然如此,从此刻起我是连翘,你是少澄,就当我们没有相认过。” 口舌总是像剑,说出来伤人还自伤,一边懊恼一边还乱刺,说到后来他沉默,我眼眶也发涩,又觉得被他这么看着很□□很丢人,便起身拍屁股往远处走。 走过两个街道,身后始终静悄悄的,又走了两个拐角,一转身,背后风过无声,空荡荡的。 我哇一声哭出来,却听见他的声音在路边的屋脊上响起来:“喂,你家住何处,要不要我送一程?” 我把眼泪憋回去,冷道:“不要。” 他坐在屋顶上,歪着头,“既然你不想回家,那就帮我找一只猴儿吧,我家的猴儿走丢了,找不到,我也回不去。” “不要也罢,你家的猴儿有什么好的,整天只想挠你。” 他从高处一跃而下,把我的手盖在自己脸上,“被自家的猴儿挠一下又有什么关系,来吧。” 却听见一方传来卯月的声音:“什么猴?我这里哪儿来那么多妖精?” 他快步走近,身侧跟着一位花白麻花单辫的老者,胡子一大把,都沾结成一块块的,血雾在他皮肤上凝结,一条条流下来又干涸了,看起来十分狼狈,但他目光之冷切,真是独有一种超脱于驱壳的傲然之感。 偏偏他抬着下巴望着天,不搭理我和赤鹿,正巧连尴尬的寒暄也免了。 卯月道:“一起回吧,这老头是来找那个笙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