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云城,天还未亮,月色淡如钩,星光点点。 城中街道不见行人,唯有马车驶过车轮辘辘的声音,出了城门,马车向城郊驶去。 行至深山老林处,马车踉跄了一下,停了下来。刀影之下,一处鲜血喷在马车的帘幕上。 马车外,一时间,刀光剑影,血流成河。兵器对碰声,身躯倒地声……层出不穷。 姬千夜斜卧在玉衾狐裘之上,身前有一处棋盘,黑白纵横交错。他手持黑子,双眸微闭,静思冥想,仿佛车外的一切皆与他无关。 许久…… 四周寂静无声,只余漫天的血腥之气,缭绕不绝。 棱骨分明的手掀开帘幕,一位白发黑衫的男子手持长剑,踏入马车之中。 马车徐徐前行,声音寂寥而单调,拉车的马只有一匹,形体俊美而健壮,马蹄嘚嘚敲击着地面,溅起阵阵沙雾。 姬千夜睁开双眸,紫色瞳仁深处透着幽深,嘴角勾起,他轻语,“你来了。” “嗯……我来了!”男子满脸淡漠,沉声说道。 “沧澜出鞘,以一挡千,不染一尘。你说是剑好使,还是使剑之人厉害?”姬千夜嗤笑。 “真正的剑客,需要一把好剑,剑是死物,而人是活物,只有做到人剑合一,方可发挥两者的威力,两者皆重。”白发男子轻轻擦拭手中的长剑,剑身散发着淡淡的寒意,刃如秋霜。 “来,我们下盘棋。”姬千夜将棋盘上的棋子重新放回棋盒之中。 风起云涌,白子起,黑子落。 “适才的那些人,可知出自哪里?”姬千夜手指轻轻磨拭着棋盒中的白子。 “右肩下方,皆有腾蛇图腾。”白发男子,手中黑子落下。 “哦……靖州燕氏。”姬千夜邪肆一笑。“本座还未出手,他们就如此猴急了。既然如此,大燮之后,便是靖州吧!” “此事,无邪定会欣喜至极。”白发男子轻笑。 “那是必然,几日前,燕太后竟派出浮罗门劫杀无邪,虽未得手,却让无邪元气大伤。”姬千夜沉声说道。“如若靖州倾覆,燕太后便没了靠山,这庆洲的江山,终究会回到他的手上。” “无邪现在是否安然?”尉缭声音平静的没有半点起伏,却带着几分担忧。 “无碍,有镜湖老叟在,必定会还我们一个生如活虎的凤无邪。”寂静片刻,姬千夜直起身来,捋了捋身上的狐裘。“对于大燮,你想何为?” “兵不血刃。”白发男子眸含笑意,将凤尾一般的眼角撩得越发俊朗。 “大燮洲主萧祯早已病入膏肓,怕是活不过今年的秋天。太子萧珩,资质愚钝,不足为惧。萧湛与萧琂空有野心,却无谋略。至于司空烨,兵权在握,有勇有谋,对萧氏王朝却是极其忠心。不过,我偏要逼着他反,毕竟兄弟阋墙才有看头。” “你想一己之力倾覆大燮,不愧是苍梧谷传人。”姬千夜笑然。“只要是你想做之事,大可放手去做,残局我来为你收拾即可。” “蛰伏十余年,六洲我要九十九。”白发男子目光灼灼,周身散发着渗人之气。 随着轱辘的转动声,马车缓缓驶进一座深山宅院。 铜镜之中倒映出一张脸,貌美如花,乌黑的秀发绾着流云髻,髻间插着碧玉花簪,额前垂着一颗蓝色珍珠,如玉的肌肤透着绯红,月眉星眼带着冷艳。 门外传来阵阵敲门声。暗一熟悉的声音传来,“白巫令大人,尊上与尉大人到了。” 女子听见声音怔了一下,瞬间停下手中梳妆的动作,拿起桃木架上的佩剑,走了出去。一袭丝织月白轻纱裙,身姿修长,丰盈窈窕,衣衫上的环佩随着轻盈的步伐“叮铃”作响。 女子走进堂屋,两个绝代风华的男子映入眼帘。一黑一白,一个傲然冷峻,一个邪魅妖娆,风姿绰绝,惊天为人。 “夜翎星拜见尊主、尉缭大人。”白巫单膝跪下,双手作揖,恭敬说道。 “起来说话吧!”珠玉之声,入耳轻缓。“白巫令,庆王身在镜湖医庄修养,你选派一位心细之人去照顾他吧!” “是!尊上大人。” “这茶味道不错。”姬千夜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笑颜微展,对着尉缭说道:“你尝尝。” 尉缭端起茶杯,尝道:“嗯……是不错。” “这茶是倾颜妹妹使用初晨的桂花露水所沏,没有寻常茶水的涩味。”白巫令笑道。 “紫巫令也来了?”姬千夜询问道。 “是的,尊上。师倾颜谨遵尊上之令,一直观察幻音门的动向,前日幻音门的人几乎是倾巢而出,她一路跟随众人来到云城。此次同行的还有红巫令舞流光。” “呵!幻音门……”姬千夜笑意渐深,嘴角划过犹如刀锋一般的冰冷弧线。“她们想要地狱红莲,本座偏不如她们所愿。传令下去,加派人手,继续跟着她们,尽量不要打草惊蛇。若在情势紧急之下,可杀之。” “得令!”白巫令领命以后便退了出去。 尉缭看着白巫令离去的身影,沉思了片刻,说道:“尊上,幻音门之人,善乐器,音可杀人于无形。近日呼延使臣将会来访大燮,其中有数名乐师随行。” “你认为幻音门的人混迹在这群乐师之中?”姬千夜语中带有一丝探究。 “尊上曾说过,地狱红莲可能生长于大燮王宫。而呼延使团的身份,是她们最好掩护。” “既然如此,我们守株待兔即可。”姬千夜邪肆一笑。“此次,我定要让她们元气大伤,逼那幕后之人现身。” 炽烫的一轮圆日升起,冲破云层,阳光瞬间普照大地。 碧水寒潭之上,出尘如仙,傲世而立,恍若仙子下凡,令人不敢逼视。一袭紫衣临风而飘,长发如云倾泻而下,紫衫如花,红鞭艳如血,说不尽的美丽清雅,冷艳绝俗。 潭上竹影横斜,叶落纷纷。萧珞静立其中,与往日截然不同,如霜雪降,冷傲孤然。 如血的红色衣袍,妖治艳丽,长长的银发在风中凌乱飞舞,毫无瑕疵的脸庞俊美绝伦,一双银色的眼眸如月下一河潋滟的水,清泠而深邃,眉间一弯绯色的月牙印记衬得整张面容显出几分高贵与张扬傲然之气。沉静幽邃的眼眸里看不出一丝波动,如若两泓万年不化的冰湖。他嘴角轻扬,七分邪魅,三分狂妄。 “又是你!上次扰乱本座清修,如今又想打忘川结界的主意,说出幕后主使,饶你不死。” “萧王爷,一切皆是灵烟所为,何来幕后主使之说。”紫灵烟眉蹙目转,声如清泉,不起波澜。 “你以为我会信你?区区一介凡人,手持魔骨琴,却不被琴魔所蚀,若不是你身后有魔界之人,断然不会平安站在此处。”萧珞轻扫了紫灵烟一眼,目光冰冷蚀骨。 “既然萧王爷都知道了,又何必再问。灵烟虽为凡夫俗子,但也深知三界的规矩,断然不会出卖助我之人。” “本座从来不对女人动手,只惜你心生不该有的念想,妄图打破忘川之渊的结界,本座今日留你不得。”萧珞目光一沉,迅如疾风,只见一道红光闪过,紫灵烟还未来得急躲闪,便生生挨了一掌,倒在竹林深处。 紫灵烟手扶青竹,双眉微蹙,吃力的站了起来,身形未稳,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了。她抬手拭去嘴角的血迹,笑道:“魔界之主,不过如此。” 萧珞站在不远处,轻抬手,绣着白色彼岸花纹的宽广长袖随风飘起,指间处白光浮现,猛地向紫灵烟击去。 紫灵烟面容苍白,唇间无色,双目微闭,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平静的迎接死亡的到来。千钧之发之际,一道黑影出现将白光挡了回去。 “没想到纯净至极,拥有女娲之灵的补天石也会入魔。”沙哑的女声响起,苍凉冷清,透着千年的孤寂。“果然世间最难渡的劫,是情劫。” 眼前女子整个身子陷入宽大的黑袍之中,看不清面容,浑身上下散发着阴冷之气,好似黑暗中的幽灵。 “你是谁?”萧珞看着眼前的黑袍女子,缓缓出声。 “你想寻的幕后之人。”黑袍女子假装听不懂萧珞的寻问,嗤笑道。 萧珞双眼微眯,目光泛着冷意,红衣被风吹得“嗦嗦”作响,危险之气在四周环绕。 “沐天瑾,你别忘了三界有三界的规矩,这里是人间。”黑袍女子轻声说道。“你若动手,仙界之人便会知晓你的身份,于你于我都没有好处。” 听闻黑袍女子的话,萧珞怔了一下。 沐天瑾…… 这个名字多少年没被别人提起过了?好像已经一千多年了吧!时间久的连萧珞自己都记不清了。他几乎都忘记了自己曾经叫什么,忘记了自己真实的模样。在他的记忆里,唯一没有被遗忘的好像只有她吧!她的音容笑貌早已融入他的血液刻进他的骨髓。 生命不息,记忆不灭。白衣女子浅笑嫣然,“既然你没有名字,而我救了你,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那你跟随我姓沐吧!嗯……你是女娲娘娘遗落的补天石,仙石本为玉,纯洁无瑕,‘瑾’字意为美玉,以后你名唤沐天瑾可好?你放心,我以后会保护你的。” 她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回想,她的容貌好似近在眼前。萧珞眼神黯淡了几分,顿时身上的杀气全无。 黑袍女子意识到了萧珞的变化,趁着他还未回神之际,带着深受重伤的紫灵烟瞬间离去。 微风拂动,落叶飘起。萧珞的白发随着额角的印记隐去而重回黑色,红衣依旧,却是满身落寞与悲伤。他抬头看着云层深处的明日,光芒万丈,他却不觉得刺眼。 曾经他的生活的地方,是魔界,不见日月。而沐青幽的出现,是他在黑暗之中的唯一曙光,虽然没有太阳那样明亮,对于萧珞来说,已经足够了。 天地辽阔,岁月漫漫长。他的曙光何时能再现,千年还是万年?只要他还在一天,他便护她一日周全。萧珞步履蹒跚,身影愈行愈远,直至消失于竹林深处。 暗室之中,阴冷至极。 紫灵烟匍匐在地,满身狼狈。黑袍女子手持长鞭,力道之大,鞭鞭狠厉的落在紫灵烟的身上,不出半刻紫灵烟全身上下伤痕交错,血色斑驳。 “烟儿,告诉为师,你错在哪里?”黑袍女子停下手中鞭打,厉声问道。 “灵烟有错,不该将萧珞误认为故人,不该对他心怀仁慈,在他闭关之际没有给予重创。”紫灵烟眉头微皱,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滑落,贝齿咬唇,强忍着身上的疼痛。 “烟儿,为师是看着你长大的,不忍心你重步你娘的后尘。你要记住,现在的萧珞是魔界之主,是他杀了那个曾经与你相依为命的少年,鸠占鹊巢,借用你深爱之人的身份活着。” 黑袍女子蹲下身去,亲自将紫灵烟扶起,戾气褪去,温柔的说道:“烟儿,为师无法助你报仇,一切只能靠你自己。虽然你不是萧珞的对手,但是他有软肋。他最在乎的是那忘川之巅的点点残魂。魔骨琴铸成之际,便是忘川结界打破之时,等你夺得残魂,他便会屈服在你面前,任你折磨。烟儿,你要清楚,师父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是灵烟不对,辜负了师父的良苦用心,今后灵烟定不会再犯此类过错。”紫灵烟猛地跪拜在黑袍女子的身前,面色带有几分青紫,双唇间毫无血色。 黑袍女子见紫灵烟身受重伤且认错态度诚恳,似有不忍,唤来两名侍女将紫灵烟搀扶了回去。 三人的身影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黑袍女子的眼前。黑袍女子长袖轻挥,红光拂过,暗室之门瞬间被关上。 黑袍落地,一红衣女子赫然映入眼帘,满头银发拖至脚踝。暗室之内,有一个小小的方窗,一缕阳光从其中映射了下来。女子走近方窗,伸处右手,手指刚碰到半分明亮,便听见“吱”的一声,手指处黑烟缭绕,瞬间化为一截枯骨。 远处的天空,黑云密布,吞噬了大燮王都最后一缕阳光。 永麟殿深处,一盏盏宫灯氤氲,一道道玉楹珠帘,龙腾祥云的宫砖之上洒落点点幽亮,摇曳着沉寂的光影,满室的龙涎沉香遮不住汤药浓重的苦涩。 绣着龙图腾的软丝帐拖曳榻前,朦朦胧胧,年老的帝王,面容枯槁,沉睡于其中。司空湮月独自站在灯下,眼中似有几许落寞。 门外的宫女进来在司空湮月耳边轻语了几句。司空湮月听后深深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萧祯,匆匆离去。 司空湮月还未走近琅羽宫,便听见里面的哭闹与哀嚎声。 “公主殿下,您可千万不要做傻事啊。”琅羽宫内宫女侍人齐齐跪在长宁公主萧涟面前,痛哭不已。 萧涟手持剪刀,对着眼前的宫女侍人哭道,“与其让我嫁去呼延洲那不毛之地,本公主还不如死了算了。” 司空湮月站在琅羽宫门处看见萧涟如此模样吓得魂不附体,顿时王后的风范全无。她推开身边的什么的侍人,跑到萧涟身前,祈求道:“涟儿,谁欺负你了,母后给你做主,千万不要做傻事。” 萧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母后,长宁听闻王兄要让长宁嫁去呼延洲。呼延洲与大燮洲相隔千万里,长宁若是去了就再也见不到母后了。长宁不想去。” 司空湮月听闻,内心深处如浮云翻腾,这么大的事情珩儿竟然不同她相商,果真是翅膀硬了,管不住了。“涟儿,有母后在,定然不会让你远嫁。先把剪刀放下来,千万别伤着自己啊!” “母后说的可是真的?”萧涟努努嘴,声音哽咽。 “当然是真的,和亲的公主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但母后保证绝对不会是涟儿。” 萧涟沉默了片刻,假装一脸的犹豫的样子,半响才说道:“那涟儿暂且相信母后一次。”只听“叮咚”一声,萧涟将剪刀从手中扔了出去。剪刀刚落地,便被旁边眼尖的侍人悄悄拾走了。 司空湮月冲上前去,将萧涟紧紧搂在怀中,“涟儿,吓死母后了。切记下次不可再做此等傻事。” “下次不会了,母后。”萧涟娇嗔道。她将头部轻轻的从司空湮月的怀中挪了出来,对着不远处的宫女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 “涟儿可有伤到?”司空湮月捧起萧涟的脸部,细细的看着。 “母后,长宁没事,就是心里有点难受。”萧涟挣扎了几下,从司空湮月的怀中退了出去。 “可要宣太医瞧瞧?”司空湮月担心的问道。 “长宁休息片刻即好,明日呼延使臣就要来了,母后一定很忙吧!” “母后还有事情要忙,母后先走了,涟儿好好休息。”司空湮月行至门外,温柔的看了萧涟一眼,其后对着琅羽宫众侍人沉声说道“好好照顾公主,公主若有何闪失,小心你们的性命。” “奴婢谨记,恭送王后娘娘。”琅羽宫众人惊恐跪地,皆不敢抬首。 琅羽宫的压抑随着司空湮月的离开瞬间散去。萧涟斜躺在软榻上,面含笑意,贵气天成,全无之前半分胡闹之气。“明言留下,其他人都退了吧!” 侍人行礼之后,纷纷退了出去。 萧涟从软榻上跳了下来,抱住眼前的蓝色宫装的侍女,满脸雀跃。“明言,本公主说的没错吧!一招苦肉计绝对可以解决所有的事情。你要知道,王兄最听母后的话了。” 明言无奈的笑了笑,“公主,你还笑,你是不知,当时可没把奴婢吓死,奴婢现在还是惊魂未定呢!” “有什么好怕的,本公主可惜命了呢!本公主还不知道他的名字,肯定要好好活着呀!”萧涟似乎想起令她开心的事情来,脸上露出甜蜜的微笑。 “公主思春了呢!”明言瞧着萧涟,打趣道。 “坏明言,嘲笑我。本公主让你办的事情办好了吗?”萧涟满脸通红,抡起粉拳轻轻打了明言一下。 “公主殿下是想听好消息呢?还是坏消息呢?”明言笑道。 “嗯……先苦后甜好了!”萧涟思考了片刻。 “坏消息就是奴婢不知道那位公子姓甚名谁,好消息就是公主殿下不久就能见到他了!” “真的吗?那本公主何时能见他?”萧涟紧紧抓住明言的袖口。 “明日接见呼延使臣的宴会上。听闻那位公子是太子殿下的门客,出自什么苍梧谷,殿下十分信任他,去哪里都会带着他。” “既然他是太子哥哥的人,以后我就天天去东宫,这样我每天都能看见他了。”萧涟笑靥如花,眼睛明亮,如同天上星辰般灿烂。“明言,你说他会喜欢我吗?” “公主殿下这么好看善良,他肯定会喜欢的。” “就算他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喜欢他就行。”萧涟故作轻松的笑了笑。“只要他能记住我便好。” 有的时候,谁先爱上,谁便输了。正如萧涟,她爱上的那个男人,天之骄子,无情无爱,也就注定她这一生的悲剧。思而不见,念而不成,爱而不得。楼台殿宇初相见,自此便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