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开始西落,变成了有些温和的橙红色,这个时候眯起眼睛,向遥远的天际眺去,就可以清晰地看到镶在它周围隐隐的紫色光圈。 玛蒂尔德时不时转过身子,直愣愣地看着红日,直到耳边响起鞭声,她才又转了身,踉踉跄跄地随着周围人继续向前走。 缓慢移动的人群在这个时候忽然停下了,玛蒂尔德趁这个机会又转头盯着太阳看起来。 骑马行在人群之首的男人又甩了一次鞭子,他舔了舔乌红油腻的下唇,回头冲身后的人群大声嚷道:“驴子们,看到了吗?远处那块红色的阴影就是什瓦拉,咱们到了!” 他嘿嘿笑了两声,人群里却没有任何反应,所有人都身穿黑灰的粗布袍子,低着头,缩着身子。他们都被染泥的粗绳套着双手,手腕处多半已经血肉模糊,这些天以来只能难挨地跟在马后慢慢拖行。 希洛克不屑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这些半死不活的人是他十几天前以低价收进来的,他带着这些驴子穿过了整整四座城才到达什瓦拉,中途的驴贩给了他合理的好价,不过希洛克一一拒绝了买卖,他千里迢迢只为到什瓦拉做成这笔生意,因为这座城里的驴贩给的价格高得如同天价,十五个奴隶的卖价相当于他数十次普通交易的总数。 一想到今晚便能躺在不止一个雏&妓的怀里喝酒,希洛克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玛蒂尔德的眼睛已经开始酸痛,她盯着太阳的橘色内焰看了很久,又把目光移到了光圈上,鼻子忽然痒痒起来,她瞪大眼睛,呼吸急促,点了几下头后,她再也忍不住狠狠打了一个喷嚏,一声枪声同时响起,正在嘿嘿笑的希尔克微微战栗了几下便摔落下马,飞扬的沙粒灌进他微笑的嘴里,粘稠的血自他额头间的窟窿里汩汩流出。 人群中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仿佛这一切在他们看来再平常不过,一个高大的男人正拿着枪从不远处的山丘上跨步走来。他走近马匹,轻轻地拍了拍深棕色的马背,受惊的瘦马不觉便安静下来,男人俯下身从死尸手中拿起牵系奴隶的绳头,他一眼扫过沉默无言的人群,一跃上马。 “你杀了人。”男人转头,眼神冰冷地望着那个苍白的身影,“什么?”玛蒂尔德顿了顿,重复道:“你杀了人。” 他默然地望着她,转手掏出枪直指她的头,玛蒂尔德昂起头,眼里因为喷嚏有了点点泪光,“我赌你不杀女人。”盯着太阳太久,她看不大清男人的面庞,枪声如约响起,玛蒂尔德身旁的一个奴隶哼哧着倒下了。 男人收起枪,狠踢马肚,他在马的嘶鸣中拉紧绳子,“进城。” 大约一个月前,什瓦拉骄傲地顶着北国最美城的头衔,然而短短一个月后,它的脆弱在突如其来的瘟疫面前展露无遗。 所有人都在传言,神已经抛弃了美丽的什瓦拉。 通过赤色的城门进入什瓦拉后,一阵恶臭便扑鼻袭来,仿佛整个城正在腐烂。同行的所有人都在发出可怕的啜泣,玛蒂尔德轻轻屏住了呼吸好杜绝那股令人作呕且绝望的气味。 整个什瓦拉城已不复之前的繁华,一路上玛蒂尔德都能看到紧闭大门的商铺以及成堆裹着油布的尸首,街道上来往的人脸上都挂着悲伤疲惫的神情。 直至太阳完全落下,行进的队伍才终于停了下来。领头的高大男人下了马开始清点人数,他松开绳索,面无表情的扔给每个人半块黝黑的面包,“最后一餐,”他的声音冷得如同北国的雪花,“我给你们的最后一餐。” 奴隶们拿到面包,都倚在一起狼吞虎咽起来。在他们对面的街边,有一个人正在凄苦的□□,灰色的污垢和瘦瘪的脸庞都足以表明,他即将饿死。 玛蒂尔德紧握着面包,头稍稍低下,她裹在黑色袍子里的身体似乎在微微发抖。 艾尔力克冷冷地望着那个唯一不愿挤进奴隶堆的奴隶,还是个古怪的女人。 迟缓地将面包送近嘴边时,玛蒂尔德停住了,随后她直挺挺地站起,径直走到那个将死人的身畔,狠狠掰开他的手,将面包塞进那个人枯瘦的手中,最后转过身回到原来的地方。 “你有装模作样的必要吗?”玛蒂尔德诧异地转头,那个男人靠在马背上一副不解也不屑的表情。 “没办法,我的心太软,”玛蒂尔德一脸认真地冲他说。 男人嘲讽般地撇了撇嘴,“蠢货,吃了半块面包后,他还是会饿死的。” “可至少不会死在我眼前。”玛蒂尔德紧抿住嘴,圆滑的下巴变成了倔强的方形,“怎么,还想杀了我?”她挑眉道。 艾尔力克沉默地望着眼前的少女,许久,他冷漠地偏过头,没有再说话。 深夜的什瓦拉寒意四起,这里是北国偏南的一座小城,但夜晚依旧可以刮起强劲的冷风。 天上无星无月,篝火已经熄灭,四周一片漆黑。所有的奴隶们都紧紧靠在一起沉沉睡去,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安然入睡,驴子们无所谓尊严,更不担心被谁买走,做些什么,他们只求安稳。 玛蒂尔德蜷缩在干草堆旁,她望了望一旁拥挤着仿佛寄生虫的一群人,眼里藏着几分复杂的情绪。饥饿和永无尽头的瘟疫一样凶狠,她将冰冷的手移到额头,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几个月可怕的生活已让她深知只有寒冷才能驱走饥饿。 落寞的法尔诺斯王城终于到了分崩离析的时候,神权和王权间出现了微妙的对立,也是在这个时候,神秘的莫卡维族突然出现,它凭借着自身强大的经济实力于数月前的中旬在什瓦拉宣布正式介入对立之中。 可是自从莫卡维出现在北国的土地上,神的庇护便不堪一击,什瓦拉已不是第一个,瘟疫或天灾无情地卷噬着数以万计城民的性命。 那么,北国的命运呢?玛蒂尔德的心在隐隐作痛。 黑暗里,马匹忽然低低地哼哧了几声,玛蒂尔德猛地睁开眼,她一向浅眠,转头朝马匹的位置望去,隐约中一个高大的人影正欲跨上马背。 “喂,”玛蒂尔德一溜烟地爬了起来,朝影子轻轻喊了一声,模糊的黑暗中,人影好像愣了一下,此时,月亮挣破了黑云,半轮黄月出现在了夜空之上,柔和昏黄的月光暂时驱走了黑暗,一切顿时变得明朗起来。 玛蒂尔德看到了一双深邃的蓝色眼睛,月光下男人正站在马旁冷冷望着她,玛蒂尔德这时才注意到他极为英挺的面孔,很漂亮的一张脸,只是眼睛里仿佛结着寒冰。 “喂,”她又叫了一声,“你要去哪?” 艾尔力克并未回答,他抚着马匹棕黑的鬃发,接着一跃上马,玛蒂尔德仰头笑了一声,“放着好买卖不做,居然要丢掉我们,真是有趣。” 他的眼里依旧透着冷光,“我给你们自由,尽快离开什瓦拉。” “自由。”玛蒂尔德压着嗓子重复了一遍。四周的光又渐渐消失了,一大片黑云慢慢压住了半轮月亮。黑暗中两人忽然都沉默了。 身后传来了隐约的窸窣声,玛蒂尔德还未来得及转身,枪声就已经响起,她甚至能感到子弹卷着热浪擦过她的耳边。下一秒,她被人用手臂从身后狠狠锢住了脖子,黑暗中玛蒂尔德感到陌生人急促湿热的呼吸正洒在她的肩膀上。 “该死!还是个女人!”身后的声音低吼道。 寒风吹散了遮住黄月的云,一时间周围又变得清晰起来。 玛蒂尔德看到马背上的男人面无表情地举着枪,冰冷的枪眼正对着她冷笑。她的身后传来了几十声沙哑的叫声,接着是混乱奔跑的脚步声。 “把枪放下!”抵在她身后的人用力勒住玛蒂尔德的脖子,冲着马上的男人伸头大吼,“驴子们全都跑了!这女人是最后一个奴隶!我知道你不想做亏本的买卖!我要是杀了她,你就什么也捞不到!放下枪!”玛蒂尔德甚至能感觉到来自身后的颤栗。 一如她所想的,男人骑在马上仍旧未动,她似乎看到昏暗的月光中他的嘴角在轻蔑的下撇。 “嗳,我说,”玛蒂尔德忍不住提醒他,“你应该把脑袋藏在我身后。”还未待那人反应,枪声就已响起,那个人的头用力地向后弹了一下,便松垮垮地倒下。 玛蒂尔德用手抹去了溅在脸庞上的血,她转头望了一眼血泊中的人,是个相貌粗陋的年轻人,他额头上的枪孔尤为显眼。 “你的枪法真准。”她看到年轻人身旁有另一具身着黑袍的奴隶尸体,“发生了什么事?”艾尔力克收起枪,翻身下了马,“狡猾的东西,”他冷声道,“他拿这个奴隶做了盾,我的第一枪打错了人。” “他只是想冒险抢一个驴子,”玛蒂尔德打量着年轻人破旧的衣袍,“要知道一个驴子的价格在什瓦拉抵得好几顿饭食。”说完,她双膝着地,闭上双眼,面对着两具尸体默默的祈祷起来。 “人都死了,祈祷还有什么用?不过你做得对,不然你的命就真的一文不值了。”艾尔力克的蓝色眼睛里显出了几分鄙夷。 “你太消极了,先生,”良久,玛蒂尔德裹紧袍子站了起来,“我和你说过,我的心太软,而且我的信仰还没有消失。” 四周的月光又一次暗了下来。 “做奴隶多久了,女人?”一片漆黑中,艾尔力克忽然开口。 “不要叫我什么女人,我叫玛蒂尔德,”她微微迟疑了一下,“已经……呃,已经做了将近半年的行尸走肉了……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么先生?” “你不用知道。”他冷冷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 “那我猜猜看好了,我这里可是有几百个好听的名字呐!”玛蒂尔德咂咂嘴,“弗瑞德?皮瑞?拿索?斯图尔克?还是查多拉?难不成是杰克?” “……艾尔力克。”他伸手抚了抚额头。 月光又亮了起来,云终于被风吹散,夜空中甚至出现了点点星光。 玛蒂尔德的脸上现出了得意的神色,朦胧的月光下,她的眼睛变成了柔和的绿色,“艾尔力克,你相信会有神的救赎吗?” “半年的折磨居然还没有把你的希望磨成灰烬,你不觉得和我在什瓦拉谈神很可笑吗?”他双手环胸,眼里又出现了那种冷漠的鄙夷。 “这并不是什么天方夜谭!神永远不会丢弃北国的任何一个地方,包括这里,”玛蒂尔德握紧双手,“你可真不是一个虔诚的人,先生。” 艾尔力克唇角一紧,将脸藏在阴影中,“虔诚?自从莫卡维族里的那些怪物宣布支持神会,我就已经变成了个不信神教的叛徒了。” “你似乎对新出现的莫卡维万分敌视。”玛蒂尔德耸了耸肩。 “这里,”他的靴子在冰凉的地上跺了跺,“这个如今快被瘟疫吞噬的城,可是莫卡维的宫殿所在。” 玛蒂尔德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我一直坚信莫卡维的那个关于神谕的传说……不,不是传说,我在不久前就听说,他们已经找到了那个可以预言神谕的少女,听说那位美人现在正住在莫卡维宫里。” “伯莎。”他在暗中握紧了拳,随即转身走向马匹,又一次跃上马背。 “你要走了?”玛蒂尔德微笑着问他。 艾尔力克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我很好奇,”她忽然说,“你来么瓦拉的真正目的。” 艾尔力克勒停马,望着她的眼里划过一丝诧异。 “进了城就把我们的绳子解开,深夜还准备丢下我们独自离开,就算奴隶跑光了你也无动于衷,”她绿色的双眸里流动着他从未见过的镇定,“当时你杀了希洛克,抢了他所谓的生意,只是为进城做了个幌子,什瓦拉已不尽从前,除了贩卖奴隶的商人和奴隶,没有人可以随意进入,所以我一直在好奇,你进城到底是为了什么。” 艾尔力克盯着她的脸,似乎是要将她看穿。 玛蒂尔德却忽然快步走到马前,紧紧拉住了马绳,马匹冲着夜空发出了一声嘶鸣。 “你要做什么?”艾尔力克皱起眉头盯着她。 “要是你想从莫卡维宫那儿救什么人的话,最好找一个搭档。”玛蒂尔德收起笑容,换了一副极其认真的表情,“你觉得我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