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阆风对顾维驹去找太夫人借人,自然是有些不大高兴的。不过他也知道妻子手中无人可用,只嘟囔了几句,过完上巳节赶紧把人送回去,教养嬷嬷我们自己找之类,也就算完了。于是一院子里上上下下的人,便开始跟着杨嬷嬷学些简单的规矩。 说到底,当初太夫人请的教养嬷嬷虽是宫里出来的,可她嫁得毕竟不是王公贵族,那嬷嬷教规矩便也不大苛求。到了陪嫁丫鬟这里,学得便更简单了些。加之这么些年养尊处优地过来了,当初学的那些,所剩也不多了。 但就是这不多的一点,加之杨嬷嬷自己为人处世的经验,倒也很有几分说头。譬如她告诉顾维驹,三月三踏青,如今不作兴叫酒楼的席面了,而是家宴才显得亲近。必要带齐榻几,每人跟前设个攒盒,自斟自饮,方显风范。文人墨客便爱寻些山流小溪,学前人曲水流觞,才够格调。 又譬如是日需取荠菜花、苦楝花铺于灶上及坐卧处席下,可辟虫蚁蚤虱。要用鼠麴草汁和蜜做龙舌,以压时气,食盒里是定要有这道点心的。又及要饮桃花酒,除百病,益颜色。若有久治不愈的伤患,那便要做夏枯草膏,沈府世代武将,霍府是年年都要送些亲自熬的夏枯草膏。 另外还需得用枸杞煎汤沐浴,辟邪除祟。以荠花点油撒入水中并祝祷,若能成龙凤花卉样则谓之大吉。三月的甘菊苗,谓之玉英,也要早早收集了,太夫人的一味玉容金长丸,其中第一味便是玉英。还有松柏炼蜜丸中的新长柏叶、松针、花蕊,也是三四月间为佳。 还要做松花酒、细柳圈、斗百草。采枸杞于四月上巳日服用,采桃花片于七月七日和乌鸡血涂抹全身。 顾维驹一听头大如斗,只得叫珍珠琥珀一一记下来,列了单子,三月三时一样一样来。 至于礼仪,顾维驹乃是霍府主母,婆婆又因孀居不能去,席间自然无需她服侍谁。只需对沈太夫人恭敬有利,与沈夫人和睦相处,对沈家子女亲切和蔼就好了。至于大方得体等处,顾维驹毕竟是现代职场战斗过的人,就连杨嬷嬷也不大挑得出毛病来。 倒是几个孩子让人头疼,皓哥儿体弱却顽皮,二姐儿贪吃又好动,三姐儿年纪尚小,一团懵懂,竟只有大姐儿拿得出手。却又沉稳寡言太过了些,看起来不似少女,而似暮气沉沉的老太,只怕与沈家子女说不到一处去。 顾维驹思虑再三,决定只带皓哥儿和大姐儿去。二姐儿的规矩不是一天两天能教好的,与其出去丢人,不如在家待着。三姐儿又小,带出去也不大安全。若是只带皓哥儿和大姐儿,顾维驹只需要盯紧了皓哥儿就好,大姐儿身边有奶娘丫鬟足矣。若是能与沈家子女玩得来最好,若玩不来,就自己吃吃喝喝,直当出门透气了。 杨嬷嬷听了,也觉得顾维驹想得周全,于是接下来几日便尽心尽力教导皓哥儿和大姐儿的礼仪。譬如取吃食,定不能自己动手,拿眼神示意丫鬟即可,但动作要轻,不能使劲盯着丫鬟看。顾维驹嫌淙淙、潺潺笨拙,只能让玛瑙跟着皓哥儿。 又譬如因沈家长辈众多,如何与长辈回话也是很重要的:要起立,要谦恭,要带笑,要捡吉祥话说。姿态要端正,表情要大方。 又如设若要与沈家哥儿姐儿结伴玩耍,又该如何亲近……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但皆需勤学苦练,大姐儿还好,身体里有个重生的灵魂,自然沉稳,一点就透,一学就会,还能举一反三。倒是皓哥儿叫苦不迭,他向来被孙氏宠坏了,虽则孙氏去世后已是改了许多,但离一个端正有礼的标准封建贵族小少爷,还差得远。 顾维驹和杨嬷嬷无法,只得一个哄着劝着,一个管着教着,过得几日日,总算是可以说一句,站有站相,坐有坐样了。 霍阆风看顾维驹如临大敌,总是忍不住让她放松些,一直说沈府乃是世交,决计不会挑咱们的礼数;又道沈家众人皆见过皓哥儿,意思是让顾维驹别把他拘得太紧了。可顾维驹知道孩子越小越好教,像皓哥儿这样已算是有些晚了,若再放任下去,日后再难养成好习惯。因为对霍阆风的话也不过就是听听,惹得霍阆风直笑骂她阳奉阴违。 虽则霍阆风心疼儿子年幼体弱,可眼看着皓哥儿礼仪初成,心中到底还是感激顾维驹的。上巳节前一日,他带回了一顶鎏金银丝髻,和一副十四件金镶宝满池娇头面,道是给顾维驹出门戴的。 顾维驹接过来一看,好一副漂亮的头面:赤金打的满池娇分心,当中錾刻一对戏水鸳鸯;金莲花挑心,花心中嵌一颗花生米大小的红宝;金錾九鹭纹的花钿儿,每只鹭鸶的眼睛里都镶着一点米粒大小的宝石,分别是鸦青、鸽血、紫瑛、青金、绿松、碧玺、猫儿眼、祖母绿和金刚石;另有鱼戏莲叶满冠,嵌翠玉荷叶掩鬓,对虾草虫簪子,并三对金倒垂莲花头簪。另还有一副金累丝鱼戏水藻耳环。 若比之前那副金累丝镶玉嵌宝牡丹花头面,奢华程度有所不如,可胜在打得轻薄精巧,虽是赤金,也不到十两,加之纹样又应景,顾维驹觉得非常适合这样初见与霍阆风朋友及家人的半正式场合。 既然是已经挑好了头面,顾维驹便挑挑拣拣地选起了其他首饰和衣裳。霍阆风知道女子出门前必有这么这么一遭,倒也不来烦她,自去小书房里看书写字,由着顾维驹带着几个丫鬟翻箱倒柜。 因是暮春时分了,天气渐热,因此一应裙衫都已轻薄为主。又因春日花繁,顾维驹倒也不想与落英争纷,因此倶是捡了前些日子在绣罗裳做得素淡衣裳。 自己的衣裳首饰安排好了了,少不得再去大姐儿那儿看看。不过倒不消她操心,大姐儿自己搭配得妥妥当当,太夫人给的料子都已裁成新衣,正好穿出门见人:妃红织金绸曲水纹交领短袄,水绿素绸绣折枝绣球花百褶裙,翠绿缎地山茶绶带鸟纹的绣鞋。 顾维驹一见就笑了,这样打扮正正好,又鲜嫩,又灵透。只是大姐儿没什么首饰,带只镯子还是鎏金的。顾维驹忙携了她的手,到上房翻起首饰匣子来。可顾维驹首饰虽多,适合稚龄女童的却很少,无奈之下只得拆了一跳珊瑚手串,夹上金珠子,串来给大姐儿扎头。 因大姐儿还小,梳不起髻来,只能丱发,用金红二色珠子一扎,倒是活泼鲜亮。再带一对儿镶珊瑚珠的金丁香,一只手带五六个细细的素金环,一只手带个水头极翠的小玉镯,脖子上挂着顾维驹送的长命锁,再拴上鎏金镂花的银熏球,缃色缎地绣蝶恋花的荷包。就连霍阆风看了,也道一声打扮得好! 轮到霍阆风和皓哥儿时就无需那么费心了,霍阆风平日里穿官服,燕居时无非道袍、直缀之类。顾维驹便给他挑了青织银如意连云道袍,系金绿闪色丝绦,金厢玉叠胜宝石绦环,穿大红云头镶鞋。皓哥儿就穿鹦哥绿锦缎绣刘海戏金蟾小袍子,蜜合色撒花绸裤,大红厚底小靴子。跟大姐儿一样带了长命锁,再拴一对儿赤金镶碧玺小葫芦,宝蓝缎地狮子滚绣球荷包,看起来也是又精神又活泼。 第二天,顾维驹天不亮就起了,比平日里还早,指挥着丫鬟妈妈们,铺撒荠菜花、苦楝花,又要在各样羽毛衣裳里放荠菜花、桐花、芥菜防蛀。待霍阆风练拳回来时,她已是打扮停当,领着孩子们,等他回来吃早饭。 霍阆风定睛看,自己的小妻子不似平日里艳丽,却另有一番娇俏:丁香色四合如意云纹交领大袖绸衫,银红织金缎地缠枝牡丹纹比甲,订六对赤金小鱼扣,兰花色素绸马面裙,织金璎珞纹宽底襕。头上戴着昨儿他送的全套髻头面,指头上套个金錾莲鹭纹镶珍珠的戒指,倒是跟头面配成套,其余再无半点多余首饰。 “怎地没穿昨晚挑的那些清淡衣裳?”霍阆风笑问? 大姐儿心内惊诧,前世何尝见过父亲与嫡母这样调笑,更别提说的是女子衣衫之事了。印象中的父亲,冷峻严肃,从不管后院女子之事,便是回家,也不过到正院略坐坐,多还是在姨娘院里歇息。因此前世她虽也是养在上院,实际上见父亲的时间也不多。 顾维驹也笑着道:“怎地没穿了,这衫子裙子不都素淡?只是想着到底该穿件红的才是。” 霍阆风恍然大悟,二人新婚尚未过一月,按理顾维驹仍算新娘子,仍该穿红的。便笑着点点头。一家人按位次坐下,吃起早饭来。 大姐儿想着嫡母对父亲言笑晏晏的样子,有些食不知味,原来这夫妻相处,还可以如此么?她前世所见,孙氏对霍阆风总是小心翼翼、恭恭敬敬的,从不高声大气,便是欢喜,不过轻轻弯弯嘴角。嬷嬷对她说,这才是高门大户女子该有的样子,端庄贞静。于是她自己出嫁后,也是这样做的。难道这些都是错的?想想她和孙氏,俱不能算是婚姻幸福的。难道像嫡母这样,想说就说,爱笑便笑,竟能过得更好么?看父亲的样子,不但是接受顾氏这样,还是喜爱的…… “大姐儿,可是紧张?”顾维驹向来不理什么“食不言寝不语”,对现代人而言,吃饭不仅是很好的交际场合,更是一家人交流、沟通感情的绝交时间。 “不、不是……”大姐儿冷不防顾维驹问她,期期艾艾地道。 她一结巴,霍阆风就蹙眉看了她一眼。若说霍阆风还有什么操心的,除了公事之外,就是怕子女被养的小家子气了。现在见一向被众人称道“庄静”的大姐儿,连句整话都说不好,心里就有些不快。 大姐儿觑着父亲的神情,心里也是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