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便道:“沈百户家中在家行三,沈老太爷和太夫人都还康健。沈老太爷是武将,听说至今还能痛揍沈百户。沈太夫人大家出身,有些门户之见,最重规矩。沈三夫人是沈老太爷同年之女,将门虎女,为人最是爽利,膝下一子一女,皆是嫡出。另有姨娘,应是不会与夫人照面。” 顾维驹就知道了,这也是个典型的大梁朝一夫一妻多妾制的官宦家庭。心想与其问碧云一个下人,不如晚上问问霍阆风。当下便点点头,又喜碧云精乖,赏了一两银子。碧云谢了赏退出去了。 一个上午忙忙碌碌就过去了,到午休时分,顾维驹才得闲细想碧云说的话。沈钺和沈老太爷,与霍阆风一般,都是武将,听起来性格也甚是豪爽。但这与自己关系不大,重要的是沈太夫人和沈夫人。沈太夫人有门户之见,那可能会看不起自己的出身,但又重规矩,那是不是说自己只要规矩做到位了,相处就应该无碍。而说姨娘不会前来,不知道这是大梁朝的规矩,还是沈家的规矩?是不是说明,沈太夫人和沈夫人不喜妾室呢?那三月三还带不带几个姐儿去?若不带,想必太夫人又要多心,可若带了,让孩子受了气,反倒不美? 正想着,冯嬷嬷进来了。因上次出事后,顾维驹狠狠下了她的脸,自那以后冯嬷嬷就不在像一开始那样,早出晚归地盯紧了顾维驹。若是一大早顾维驹不传唤,她也不来扰。不过午歇过后再来请个安罢了。 这下来的正是时候。顾维驹连忙让她进来。冯嬷嬷见她懒懒地半躺在南窗下的美人榻上,地上放一座博山香炉,也不知燃的什么香,香味清凉。身上穿件家常的素面出炉银大袖长衫,露出下面一截浅碧色马面裙,也是素面,只在裙底嵌一道织金折枝玉兰花襕边。插根水精双股钗,带个飘花的和合二仙玉佩。打扮得清淡素雅,比之平日里的秾艳,又是另一番风姿。冯嬷嬷不禁暗道,出身虽差了,人是真正美的。 正想着,顾维驹已经睁开眼睛笑道:“妈妈来了,快坐吧。” 冯嬷嬷行了一礼,在榻旁的绣墩上坐了,自有小丫鬟送了胡桃松子玫瑰红枣茶来,喝一口,又香又浓。 “这定是琥珀姑娘的手艺,”冯嬷嬷笑道,“旁人再泡不出这个味儿来。” 顾维驹却接了珍珠递上来的清茶,笑道:“这丫头确实心灵手巧。泡的茶,也就只比太夫人身边的春露略差着些。” “那是,那是,”冯嬷嬷赔笑道,“太太今日倒是得些空闲。” “嗯,皓哥儿吵着要去园子里玩,便让大姐儿带着几个小的都去了,我好躲个懒。”顾维驹笑道,“不过也正等着妈妈来呢,有些事想请教。” “太太请说,可万不敢当请教二字,”冯嬷嬷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只盼能替太太分忧。” “倶是小事而已,”顾维驹摆摆手,“便是想问问妈妈,过去府中过三月三,可是常与沈府一道去秦淮河边踏青?” “是,”冯嬷嬷笑道,“沈府三爷乃是老爷至交好友,沈府与咱们也多交往,一年四季,四时节礼,那都是不断的。” “沈家三爷,想必就是在金吾卫任百户的沈钺沈三爷了?” 顾维驹道。 “正是沈三爷。沈家大爷早逝,二爷乃是庶出。只有沈家三爷,既嫡且幼,颇得沈家二老宠爱,荫了家中世袭的百户之职。”冯嬷嬷把自己知道的,都一一说了。 “不知沈家三爷可有姊妹?”顾维驹又问。 “这却没有,沈家这一辈就出了三位爷。倒是沈三夫人,生了一子一女。因是三代独女,这位沈大小姐格外受看重。” 顾维驹点点头:“那往年踏青,太夫人可去?先头姐姐可带着几个姐儿去?” 冯嬷嬷想了想,才开口道:“老太爷在时,太夫人是去的。后来老太爷去了,太夫人孀居,就不便出门了。往常去时,先夫人也不大带几个姐儿一道。沈家老太太规矩重,沈三夫人性子……那个、有些泼辣。便是沈家二爷的太太,因嫁的是庶子,都是极少出来走动的。” 顾维驹心道,这可有些麻烦,面上也不显,继续道:“既然沈太夫人规矩重,那这几天妈妈便早些来,给太夫人请安后,妈妈就给大家伙儿讲讲规矩吧。”冯嬷嬷是伺候过陈太夫人的人,又是霍府积年的老人,出门做客的基础礼仪应该不在话下。所谓大家伙儿,自然就是指顾维驹本人和孩子们了。 顾维驹虽不觉得跟丈夫好友一家出门能有许多规矩,但毕竟这是她第一次正式在社交场合露面,若不能留个好印象,难免教人指摘她的出身。孩子们虽然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全都带上,但生活在古代,学规矩再不会错的。至于丫鬟们,霍府出身的自然差不离,可珍珠却得好好学了。这么一看,冯嬷嬷一个人还教不过来。 果然,冯嬷嬷道:“太太虽看得起我,我却不敢托大,若是跟珍珠琥珀几个丫头说道说道还成。可若是要教哥儿姐儿们,只怕太太还需求一求太夫人。” 顾维驹道:“难不成让太夫人亲自教导?” “这却不是,”冯嬷嬷赔笑道,“太夫人出嫁之前,因咱们府上是积年官宦之家,她娘家哥哥曾为她请过一个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教导太夫人和底下人规矩。现在这位教养嬷嬷自是已经归老了,可当年受过她教导的几个大丫鬟,却都还在,便是如今帮着太夫人管事的几位妈妈。别人或许事忙请不动,可杨妈妈,却是能请动的。” 顾维驹这才知道,太夫人身边蒋沈韩杨钱几位妈妈,原来曾在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跟前学过规矩,难怪人人管家都极有一手。这位杨嬷嬷,她也是印象极深刻的,能说会道,语笑嫣然,极得太夫人欢心。不管当年学的规矩她还记得多少,但哪怕能学得些八面玲珑的劲儿,那也挺好的。况且她是太夫人身边的人,不单能管教孩子,就是自己向她讨教,也不会失了主母的颜面,旁人还要说她敬重长辈。 顾维驹点点头,不免又道:“还想再多问一句,妈妈别恼,既然当年太夫人是请了教养嬷嬷的,那母亲当年可有请过了?” 冯嬷嬷一听,亲疏有别,心里就很高兴,因此也爽快地答道:“自然也是请过的,虽不是宫里出来的,但也在公主府当过差。她老人家身边的四位姐姐,也都是跟着学了规矩的。只是后来几位姐姐先后嫁了出去,涴琴嫁了卫大掌柜;弹棋嫁给了管杭州一府文房铺子的赵大掌柜;照书娘老子都在杭州老家,回去嫁了陈府陈二管家;忆画嫁得最远,却是嫁给了老太爷的常随标剑,后来一家子都放了籍,老太爷让他们去了北直隶,做了军户。”最后说到忆画时,已是忍不住的羡慕。 顾维驹便明白了,先后两位太夫人,都属于高嫁,身边都有教养嬷嬷,两位嬷嬷还各有来历。只不过陈太夫人身边的人陆续都放出去了,而太夫人身边的人,都留在了霍府。相比较而言,作为一个现代人,顾维驹还是更喜欢陈太夫人的做法,身边的人都各有前途。不过对于古人而言,绝大多数应该还是像储太夫人身边的人这样。不过这给顾维驹如何安排自己的人,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思路。 不过既然打算去请杨嬷嬷,顾维驹就顾不上细想,留了冯嬷嬷在院子里,起身打算往太夫人那里去。只因珍珠琥珀被派去跟着孩子们,于是带上了玛瑙琉璃。因要出门,又匆匆找了件并杭月青缠枝牡丹配凤穿花玉扣的披风穿上,换了支金镶翠玉嵌宝蜻蜓簪子,挂上对珍珠葫芦耳环,理了理鬓发,就出了门。 时已近夏,午间日头也高,虽一路都顺着抄手游廊行去,待到了南山院,顾维驹还是出了一层薄汗。太夫人处倒是清凉,熏着冷香,喝着清茶,她倚在罗汉床上,由着春露打扇,夏霖捶腿。进屋时小丫鬟把水晶琉璃帘子一掀,声音清泠如碎玉。 顾维驹先时才惹了太夫人不快,此时又要求人,只得赔笑:“太夫人真会享福,看着您才知道,世人常道‘神仙般的日子’到底何为。” 太夫人懒懒睁开眼睛,摆摆手让顾维驹坐下了,又道让春露上茶。众人已知顾维驹喝不惯茶汤,便给她上了今年新下的明前龙井。顾维驹啜饮一口,齿颊生香。 “有事便直说吧。”太夫人还因前事不痛快,说话便很直接。 顾维驹也不绕圈,只把三月三上巳节的事说了,便道:“还得借您身边的杨妈妈几日。” 太夫人倒没想到会是这事儿,她甚至想到了顾维驹是来还钱的,或是来解释的,却没成想她打算上巳节的时候带着姐儿们出门。 按说姐儿们还小,离说亲还远,出不出门也不着急。可是众人皆知,出入社交场合能否大方得体,是需要从小跟着长辈学习的。许多大户人家庶女,因嫡母从不带出门,到了年纪要相看,一出门不是束手束脚就是小里小气,甚至还不如那中等人家的嫡女,就是因缺乏见识的缘故。更何况太夫人出身商户,商户人家不讲究,她从小便跟着父母兄弟出入铺子农庄,见过各样掌柜庄头。因此嫁入官宦世家,见着各样下人,才不露怯。所以顾维驹要带儿女们出门,她倒是极赞成的。 便点头道:“便让冬晚去你那儿几天吧。” 顾维驹这才知道杨嬷嬷的闺名叫做冬晚,忙点头称谢:“过了这几日,儿媳定会好生寻个教养嬷嬷,不会劳动杨妈妈太久。”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丑话干脆先说,她可不愿意自己院子里安插一个婆婆的眼线。 太夫人似是看穿了她的意图,脸上略带嘲讽地笑笑:“你别看冬晚只管些琐事,便以为她清闲。若不是为了姐儿们,我这里实是一刻都离她不得。”太夫人也把话挑明了,你以为我会把人硬塞给你?别做梦了,不过看在孩子的份上,给你三分薄面罢了。 顾维驹心里默默叹息,刚嫁进来时那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微妙局面,终是随着大姐儿挑起来的一点误会,维持不下去了吧。眼下这样的对话,只跟撕破脸也就是一层窗户纸罢了。 “那不知杨妈妈几时得空过来?”问清楚时间,也好准备准备。 “明日午歇之后,”太夫人想想道,“我看就未正二刻吧。” 顾维驹算算,那就是两点半,倒是跟前世的工作时间差不离。于是谢了太夫人,就离了南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