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七周周一晚,18:49. 讲台空空,老师还没来。 卫庄把手里的笔、本子、眼镜丢到桌上,盯着教室正前方LED屏上的时间,思维放空。 时间跳到 18:51.前两周这个时候,老师已经开好投影仪,开始研究上堂课遗留的板书了。 18:53. 18:55.老师拿着讲义大步走进教室,卫庄在看见他那一瞬间,迅速把自己靠在椅背上的闲散姿势收成端坐。 大概是因为来得晚了,盖聂一走上讲台就低头开电脑,没有和前两次一样先看看下面的学生。 卫庄看着盖聂额上翘起的一小撮头发,心中有些好笑:要是再晚点,他的刘海是不是会全部飞起来? 投影屏缓缓放下,盖聂向窗口方向移动了些,弯腰插U盘。 之前一直被厚重讲台挡住的盖聂的下半身出现在卫庄视线里——棕色皮鞋,挺括的黑色西装裤。 工科生对数字有种牢牢刻在脑子里的敏感和惯性,比如看见这两条腿的时候,卫庄的第一反应不是动用审美系统,而是动用数字丈量系统——目测并心算他的腿长,以及腿与身高的比例。 老师应该有一米八三吧?卫庄回忆着上周他站在自己面前时与自己的身高差,讲台高一米二,那么他的腿…… 正飞速心算,左耳收进一串拖沓的“哒哒”声,在寂静的教室里有些违和。心算受到打扰,卫庄转头,看见一张眼影晕得像洪灾般的脸。视线惯性下移,短裙、大腿、系带凉鞋。 卫庄看看自己身上的牛仔外套——天气已经这么凉快了吗? 视线转回去,老师却已经站回了讲课的位置,下半身再次被讲台挡了个彻底。 ……不过女生为了“好看”真的可以不怕冷吗?还是我怕冷?看看讲台上的盖聂,他也穿着长袖。所以不是我怕冷,卫庄肯定地想。 “上课前,我们先看一个小组的 PPT 展示。”盖聂说着走下讲台,坐在卫庄旁边的空位上。 卫庄偏头看他——皮肤很好,是近看也不会折损颜值的那种脸——但那几撮翘起来的头发有点好笑。 卫庄低头,笑是忍住了,短促的两个气声却很明显。 盖聂偏头看他,眼带询问;卫庄摇摇头,抬头看投影屏,认真无比。 台上的女生讲得还不错,盖聂听得很认真,不时在本子上写两个字。卫庄却听着听着就走了神,总觉得旁边坐了个人,自己浑身不自在。 就这样在无法集中精力和很想帮盖聂把刘海按下去的躁动中坐了三五分钟,台上的女生结束了展示,盖聂朝那个女生点了点头,起身走向讲台。 起身离开的动作带起一阵风,卫庄鼻下掀起一缕极淡的香。气味投射到大脑里,呈现出被雨水冲刷着的树干,和夏季阳光炽烈时的树荫。 老师还用香水? 他什么时候把自己刘海按下去的? …… “我们先讲植物中的天然毒素。同学们知道哪些植物是含有毒素的么?” 卫庄心里七七八八的,双耳估计是看出他无心听课,便自作主张,帮他过滤掉了盖聂的提问。 “土豆儿!”一个欢脱且稚嫩的声音从教室中后部传来。 紧跟着的声音低沉一些:“是龙葵素,傻蛋。” 盖聂微微抬头,看向声源,“是的,发芽土豆中的龙葵素是一种植物性的天然毒素。” 听老师这么说,刚才喊“土豆儿”的男孩嬉笑着用手肘撞了撞他旁边的男生,低声炫耀:“听到没,老师说我是对的~” 卫庄撇着嘴扭回头去看——这“低声”实在是很名不副实,坐在第一排的他都听见了。 盖聂也被男孩的话再次吸引了注意力,他定神仔细看了看,开口问:“你叫荆天明?” 男孩瞪圆了眼望着盖聂,一脸震惊:“老师您怎么知道!您怎么还记得我!?” 盖聂不答,继续问:“荆天明旁边的那个同学,是叫项少羽?” 男生也有些诧异,顿了两秒才点头。 盖聂淡淡一笑:“嗯,前途无量。” 项少羽不知所云,一头雾水,荆天明跟他大眼瞪小眼,一看就是脑子当机的状态。 原来他真的是记性好,只点过一次名,也能记得这么清楚。所以能记住自己,也只是本能罢了。卫庄嗤笑一声,转过身来,俯首写字。 “新鲜黄花菜、未煮熟的豆浆、苦杏仁、白果,如果加工不得当,都是会引起中毒的,”盖聂侃侃而谈,“还有木薯,也是有毒的。不过,我没吃过。” 突然,盖聂直直望着卫庄,问:“吃过木薯吗?” 木薯?好像吃过…口感糯糯沙沙的,看长相跟红薯是一家人。 于是卫庄机械地点了点头。 “知道木薯有毒吗?”盖聂再问。 卫庄又机械地摇摇头。 盖聂大幅度地笑开了——对他来讲,两边嘴角同时上扬真的已经算“大幅度”了——他看着卫庄,语调轻松:“你就知道吃,是不是?” 卫庄愣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耳朵尖儿烧得不行。 这老师有毛病吧?卫庄因完全找不着头绪而有些恼怒。逗小女生开心就算了,招惹自己干什么? 原本只是发泄性的吐槽,可句子一成形,卫庄却暗自为自己的想法吃了一惊——“招惹”?这个词合理外推一下,那些女生因盖聂的话而开心的情景,就叫——打情骂俏。 卫庄直直地望着没事儿人一样继续讲课的盖聂,唯一能给出的解释就是:人不可貌相,外表冷峻克制的老师其实是个闷骚,还不是一般的闷骚。 这么一想,那些令自己觉得莫名其妙的笑,还有他说过的话,就全都说得通了。 道理说通了,心却堵上了。 卫庄有些烦躁地把笔杆在四指间转出一朵闪着流光的花儿,盖聂讲的课全成了耳旁风。 可是自己怎么会错看人呢?卫庄跷起左腿,膝盖抵在抽屉的铁栏杆上,整个人向后靠去——思考时的惯用姿势。我可是从第一堂课就对他印象不错了,卫庄想,要么是有什么误会,要么是这老师道行太高,连自己都看不出破绽。当然,后者很快就被卫庄否决了。 不如直接问他,卫庄想。 “嗯?”盖聂左右转了半圈,“这个教室没有黑板擦么?…那上一堂课的老师用什么擦的?”说着甚至撩开窗帘,连窗台都没放过。 整个教室都哄笑起来。 卫庄被这阵哄笑闹得回过神来,正好看见盖聂用手掌擦黑板。手掌跟黑板擦比起来简直是最次的劣质产品,被擦过的地方一团白糊糊,再覆盖上去的字迹像被大幅调低了对比度般看不清。 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去问他。卫庄决定,下课去隔壁教室拿一块黑板擦过来,擦完黑板以后,刑讯逼供。 等盖聂说出“下课”的时候,卫庄才发现,原来断断续续地走神,时间比认真听课时过得还快。 摘眼镜、放眼镜、合笔盖、关本子、出教室,动作一气呵成。 拿着隔壁教室的黑板擦回来时,盖聂正在跟一个女生讲话。卫庄走到靠窗那边,扬手擦黑板。 “不用擦,没关系的。” 卫庄听见盖聂的声音,回头看,讲台前围着的同学和盖聂都看着自己。 “没事。”卫庄语调跟黑板一样平,短促地看了一眼盖聂就转头继续擦黑板。 于是盖聂继续跟女生讲:重修的话我可以给你上次的分数…怎么这科都会挂… 盖聂站在黑板正中间的位置,身体离黑板只有二三十公分远,他后面的那些字暂时擦不到;卫庄走下讲台,绕过那几个人,再走上讲台擦另一半。 “真的没事,不用擦了。”盖聂又回头看卫庄,讲台下的女生巴巴地望着老师和帅男生,默默承受这突然的冷落。 卫庄心里堵着事儿,一边嘴角勾起,皮笑肉不笑的,语气冷淡:“快擦完了。” “都快擦完了,就别擦了。”盖聂看着卫庄的手一上一下,飞扬的白色尘粒轻轻落在男孩的发丝和手腕上。 卫庄斜盖聂一眼,“要擦。” 盖聂轻叹一口,只好回头继续和女生讲话。 黑板擦完后,讲台前还有两三个人。卫庄将就着刚刚擦黑板站的位置,低头看起手机来。 盖聂两三句话解决完学生的事,转头朝卫庄伸手,“那我来擦吧。” 卫庄往后退半步,“我来。” 盖聂有些不解了。这个学生,手上做着好事,脸上怎么全是疏离和倔强? 卫庄一步插进盖聂身体与黑板的缝隙中,刷刷两下就把“余孽”消灭干净。 “呃…”盖聂看见卫庄放下黑板擦后并没有要下去的意思,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你有什么问题吗?” 卫庄抬眼,发现教室里还坐着几个人,看样子是要上自习,暂时不会走,心念一转,随口问:“哦,为什么菠菜吃多了以后,嘴里会觉得很麻?” 盖聂沉吟一下,拿起面前的粉笔正欲写字,看看黑板擦,又放下,只用手指在黑板上画,“菠菜里让你觉得发涩的是酚类物质。”手指与黑板笨钝地摩擦,画出一个粗糙的苯环,又加上一个羟基,“其实大多数绿色蔬菜中都含有酚类,而且菠菜中还含有单宁类物质…要不我回去详细查一下,下次上课我专门抽时间讲吧?” 卫庄把拇指和食指搓干净,随便地说了声“好”。 “还有问题吗?”盖聂问。 “边走边说吧。”卫庄说完,径自走下讲台,拿起桌上自己的东西,转身看盖聂。 卫庄那副完全不给商量余地的样子,让盖聂有种自己即将被“兴师问罪”的奇怪预感。 “好,走吧。”盖聂收好讲义,朝门口的方向歪歪头。 卫庄迈步,跟盖聂并肩走出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