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六周周一晚,18:51. 离教室后门还有两步的时候,卫庄就看见了讲台上那个身影。还是背对着自己,身子微倚在讲台上,看上一堂课遗留下来的寥寥几笔板书。 这老师好像很喜欢看上一堂的板书。卫庄还记得,上上周上课之前,他就着满黑板的积分、微分公式和前排几个学生一路聊下去,上课铃响时,已经讲到星际穿越中的虫洞理论。 卫庄走去上周那个位置坐下,第一排,讲台正前方。 上周两人默契的一问一答让卫庄感觉,坐在第一排也不错。不过这种“不错”仅限这堂课,其他课,他可是没有耐心一直抬着头全神贯注的。 人坐稳,拿出笔记本,老师也正好转过身来,微微俯身点开 PPT。 一团巨大的黑色椭圆出现在投影屏上。卫庄身子一震,猛然把头别向屏幕的反方向。 盖聂离他太近,本来也是要抬头看下面的学生,卫庄这一震一躲,全被他看在眼里。 过了四五秒,卫庄慢慢把几乎已经全侧过去的身子扭转过来,眼睛却垂得低低的,不知道是在下面鼓捣手机,还是只是放空。 盖聂迈下讲台,一步半便走到他桌前:“不舒服?” 卫庄抬头看他,眼神有些闪避,是在故意敛起目光,不让眼角余光瞟到那边的投影屏。 “没有,没事。”卫庄答。 盖聂身子随意地往投影屏的方向挪了挪,很放松的姿势。橙色夹克的边缘刚好把卫庄的余光同屏幕分隔开来。 盖聂低头,看一眼卫庄摊开的笔记本上潇洒但工整的字迹,再看卫庄的眼睛,说:“你很认真。” 卫庄不习惯被老师过多关注,以往被“单独谈话”,从来都只以“嗯”“好”“没有”应付了事,这一刻却不知怎么的,没什么面对老师的压力,脱口而出道:“毕竟第一排。” 盖聂浅浅笑,被颜色明媚的橙色外套衬着,整个人都是暖色。 “看来你并不习惯坐前排。” 卫庄愣了一下。 盖聂手指随意地敲敲桌角:“以后我的课,你都坐第一排。”说罢转身,走回讲台。 卫庄盯着他的脸,已经记不清第几次,觉得这个老师莫名其妙。哪个大学老师还管学生坐哪的? 长着那么严肃的一张脸,说话却敏锐又跳脱。卫庄暗暗在心里给盖聂贴上一个标签:表里不一。 上课铃响起,盖聂转头看大大的投影屏:“这个东西,”激光笔射出的小红点悬停在屏幕正中那一大团黑色椭圆上,“是我觉得,最、最厉害的生物。生命力之强,令人匪夷所思。” 连着两个“最”,足够引人注意。卫庄条件反射地抬头,却又在目光即将沾到屏幕时想起什么,猛然低下头。 盖聂的目光从他身上淡淡扫过,不留痕迹,继续说:“这是美国的巴拿马大蟑螂。” 说完目光巡回去,看见卫庄抿着唇,正低头用笔戳纸。 盖聂不疾不徐的:“可能图片会引起部分同学不适,那我就先调到下一张。” 鼠标发出一声微弱的“咔哒”,卫庄抬了头。 卫庄属于心理承受能力很强的人,没有幽闭空间恐惧、深海恐惧、密集恐惧等一系列“伪病症”,不怕黑、不怕惊悚电影、不怕血腥场面,甚至上一堂课上让众多女生发出“咦——”声的寄生虫图片,他看在眼里也并不觉得怎样。 可他唯独怕蟑螂。 万籁俱静的深夜,父母都睡了。六岁的小男孩起床去上厕所,却在房门半开时看见门轴轮那一侧的门脊上,趴了一只巨大的蟑螂。 他喜欢在外面玩,没少见虫子,可这么大的蟑螂确实第一次见。开灯、开门,加上脚步声,这么大的响动,蟑螂竟然不跑,趴在门脊上,纹丝不动。是不怕人吗? 那蟑螂背上好像还背着什么东西,鼓鼓的、泛着白光。 小半边意识还沉在睡眠中的男孩呆立着,似乎是在用目光与蟑螂对峙。 不知过去多久,渐渐地,尿意吊得身子沉重起来,寒气也从脚底一路往上爬。要不先去把厕所上了? 他移开目光准备出门,却发现那只蟑螂似乎在虚空中给他拉了一条线,只要他敢迈出去半步,蟑螂就会突然掀起大翅膀,朝他飞过来,可能会直直砸在他脸上,细细的腿会扎进他的眼睛里;也可能蟑螂会张开已掌握血盆大口,自己瞬间就只剩一具骨架…… 后来好像是实在憋得不行,他闭上眼睛,咬着牙跑出房门,栽去父母的床边拍醒他们,那只蟑螂才终于消失在父亲的鞋底之下。 …… 卫庄回过神来,发现老师的目光刚好从他身上掠过。应该只是惯常的巡视,不带有任何意义。 “上次说到的米猪肉,那些白色的颗粒其实是猪肉绦虫的卵…”这些常人听来有些恶心的东西,被盖聂用谈论天气般稀松平常的语气说出来,少了很多不适。“主要寄生在猪的咬肌处,所以,尽量少吃猪头肉…” 卫庄低头做笔记。 写到一半,听见盖聂带着笑意的声音:“是猪,不是你。” 卫庄有些诧异,抬头看,盖聂是在对旁边那列第一排的女生说话。 那女生双肘撑在桌面上,四指并拢,把自己的脸颊揉出两个窝窝。从卫庄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她被自己揉到嘟起的双唇。 女生呆了一下,半边脸“刷”的红透,飞快把脸埋进臂弯里。她旁边的女生在桌子下面戳她的腿,笑得好揶揄。两人脑袋凑作一堆,小声嘀咕着什么,那个模仿“猪头”的女生还不时抬眼偷看已经转过身去板书的盖聂。 卫庄皱眉:被老师说一句,至于高兴成这样?吱哇乱叫的花痴,影响课堂秩序。老师也是多管闲事,她爱做猪头,让她去做不就行了? …… 可能是不知道,也可能是根本不在意,总之盖聂转回来时没再多看那两个女生一眼,只是按他一贯的方式讲课:“俗话说,喝酒的时候,脸越喝越白的人,是在往肝里喝;越喝越红,是往肾。” 这知识点卫庄太熟悉,习惯性地开口:“乙醛脱氢酶。” 盖聂看着卫庄,嘴角扬起一些:“你是酒场老手啊。” 这个角度,一束光刚好照进盖聂眼里,本来就带着笑的一双眼睛璀璨起来,和橙色的外套配在一起,亮闪闪的,晃得人眼花。 卫庄被这匪夷所思的回应杀个措手不及,全班都哄笑着向卫庄行注目礼。原以为盖聂会像刚才一样,开句玩笑就继续讲课,可盖聂却静静看着他,好像那句话不是玩笑,而是认真的求证般。 卫庄只好摇头,说:“这个高中生物讲过。我不喝酒。” 盖聂点点头:“哦,高中的知识现在还记得,不错。”说完很快回到讲课的节奏里,就像刚才一样。 卫庄盯着他的侧脸,在心里吐槽:不是吧,专门问这个,就为表扬自己一句?他是不是把自己当成绩垫底的迷途少年了? 卫庄的吐槽永远不会有答案,而得到答案的盖聂却抛出了下一个问题:“真菌和细菌最本质的区别,有人知道么?” 真菌和细菌…才一念间的功夫,就听后面一个男生朗声答:“真核和原核。” 盖聂点点头,转身一边在黑板上写“真核”“原核”,一边说了句“你生物基础很扎实”。 卫庄有些不爽——盖聂刚问完问题时,眼睛是看着自己的。该死,这么简单的答案,刚才怎么突然想不起来? 盖聂板书完,补了一句,“有些原核生物是可以自给自足的…” 卫庄这次接上了:“蓝藻。” 盖聂点点头,“对,蓝藻虽然是原核生物,没有叶绿体,但细胞内含有叶绿素,能够进行光合作用。”说完又看着卫庄说:“你生物知识也很扎实。你们都是生科院的?” 说最后那句时盖聂低着头,比起提问,更像是自言自语的猜测。卫庄正在犹豫要不要说“不是”,盖聂却开始继续讲课了。 真的是莫名其妙…卫庄想。 下课时,卫庄慢吞吞地合上笔盖,慢吞吞地合上笔记本,慢吞吞地把笔别到本子封面上。再慢吞吞地抬头看,还有好几个女生围着盖聂登记名字。来的时候只带了本子和笔,收无可收,他只能又把笔取下来,在指尖转起一圈流光。 几个女生走掉,盖聂照例整理讲义。向下虚晃一眼,那个叫卫庄的学生还没走。桌上只有一个本子,肯定不是要上自习,他在等什么? 随意的猜测正要开始天马行空,卫庄就抬起头看盖聂。 盖聂于是停下手上的动作,用眼神询问。 卫庄手随意抄起笔记本,走到讲台前,“我不是生科院的,那些东西高中都学过。” 盖聂“哦”一声,“所以?” 被他这么一问,卫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跟他说这么一句。 盖聂眼里又爬上一层刚才说“酒场老手”时的那种笑意,自己接下去:“所以我说你基础很扎实。” 卫庄眼神低了低,“高中刷题太多,一直没忘。” 盖聂把讲义立起来,在桌上对齐后空出一只手来拍了拍卫庄肩膀,“所以不要浪费了自己的好底子,以后多往前排坐。越往后噪音越多,会影响你集中注意力。走了,再见。” 两条长腿几步就走出门外,没了影子。 卫庄撇撇嘴,也往门口走,边走边小声自言自语:“要你鼓励、要你教育?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