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千金之子不垂堂(1 / 1)意许无遗诺首页

战役结束,风光却不同。整个忽兰失温隐隐形成巨大的悲鸣,传递于将士中、战马中甚至军械中的悲鸣,无人听见,却不绝于耳。    在营中修养了好几日,景益还没醒。景益有的时候喃喃自语,像是在做梦,也没有办法听清楚讲的什么。军医道,这是好现象,因为他的头脑尚在运作,他也慢慢在苏醒过来。景益好容易身上的血被止住了,他又开始发了高烧。军医说是外伤多,失血多,引起的发热。前几日没有发热,是因为有圣药护住他的心脉,此时药效渐渐散去,身体也变得虚弱。    楚暝箬和风恩陌没有离开,夜里过来查看景益的情况。两人来去无痕,巡防将士们太过疲累,也放松了监察,无人注意到两人行踪。    苏铭中和景谦日日夜夜轮流守着景益。瞻基也常过来,只是军务繁重,瞻基入了夜才来,没坐多一会,就得忙其他事情去了。瞻基这几日忙的脚不沾地,瞻基不知道是不是皇爷爷变着法儿的罚他。战争后续事务桩桩件件全都给瞻基过目处理,自战场归来,瞻基每日就只有一两个时辰睡个囫囵觉。    永乐也来看了一次,他沉吟不说话,只是淡然看着静静躺着的景益,双目紧闭,睫毛细长,这才是十七岁少年的模样,看着乖巧的让人心酸。景谦在一旁候着,永乐问景益的情况。景谦说:“现在还烧着,但军医说再过几日就能醒了。”    永乐哼了一声说:“只怕就算醒了,景益在你这里,家法也不好过。”    景益不语,眼神暗淡。    当晚,各路将领总结陈表伤亡情况。郑懋居首功,瞻基带兵生擒马哈木亲兵功劳不浅。圣上令下,自宁阳侯以下各将各营士兵皆有封赏。    马哈木远遁回瓦刺北部,阿鲁台陈疏愿带兵同明军一同歼灭瓦刺。永乐扔了折子,问众将建议。以瞻基、郑懋为首的一众将领认为留着瓦刺同鞑靼抗衡是为上策,永乐赞同,并令择日回朝,回去路上要去阿鲁台处视察一番。    此战大捷,重创瓦刺。    众将领缓缓退出中军大帐。永乐淡淡的说:“瞻基留一下。”    战事已毕,瞻基穿着一身月白色回文暗底长衫,头戴乌沙上巾。温柔的烛光中,全然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哪里有半点前几日与数百将领征战沙场的霸道戾气。穿这身衣服,明显其中卖着乖巧。这几日瞻基一直这么穿着,自回来时瞻基挨了皇爷爷的巴掌,这几日又忙得头晕目眩,瞻基时时提防皇爷爷找他算违抗圣旨的账。他时时盼望景益能够醒来,不仅仅是因为不愿看挚友受伤昏迷,更重要的是景益手上还有皇爷爷一个允诺。皇上一诺千金,要是他赶快醒来,估摸着自己也就不受责了。    瞻基躬身称是。等众将士退出去后,王彦搬了个长凳,比一般春凳高一些,长一些。瞻基见着物件,眼神惊了一惊,心中想的是,深入蒙古,也不知道从哪里搞来这东西!但这个长凳倒不是最让瞻基惊讶的,真正让瞻基心惊肉跳的是永乐手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刑杖。    瞻基撩袍跪下。永乐摆摆手让王彦退下,王彦退下时,偷摸着跟瞻基递眼色,意思是,这次皇上是动了真怒了,小主子,您小心着点。    永乐道:“手抬起来。”    瞻基举起双臂,害怕永乐一杖打下来,闭了眼,侧着头。    永乐不理瞻基举动,将把刑杖放在瞻基手中,喝道:“举好了。”    瞻基睁眼,见刑杖是荆木所制,长约三尺,围约三分二厘,正如宫里家法戒尺一般。他咽了口水,喉咙上下滚动,高举着家法。右手手臂上还有未愈的伤,手臂用力,拉的生疼。永乐把家法放在他手心上,便转身坐回椅子上,借着光看起书来。    周围一片寂静,瞻基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音。    凭瞻基对永乐的了解,要是真的怒不可遏,抄起板子一阵怒打也是有的。只要不是盛怒之上,瞻基总有办法缓了永乐的心情,将悬在他头顶的板子劝下来。永乐知道这个孙儿能言善辩,亲自责罚实有不忍,有时躲到其他殿中,令内侍责他,但听到打在皮肉的声音和凄凄惨惨的唔鸣,也就命了停下来。永乐对瞻基令下的板子鲜有够数的,打他十多下便是极限了。    但像现在,既不像是大怒,又不像要饶他,只是冷着他,罚跪?瞻基从来没见过这阵仗,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永乐前几日就令王彦去找上好的荆木板子,蒙古地偏,想要有上好的荆木实在难找,花了好些功夫在打磨成一个与宫里家法相近的板子。永乐想揍瞻基想了好几天了,一时又怕军法威严,驳了皇太孙的面子,一时又怕镇纸沉重,把孙子打坏。瞻基极其敏感惧痛,身为皇子,身子也确实娇嫩些。只有等荆木板子做好,又看到景益昏迷的模样,心中怒火盛了些,终于下定决心要给瞻基长长记性。    瞻基跪了好一会,膝盖跪的生疼。营帐之中不比殿内,膝盖下面有细石子磕着。瞻基跪势端正,虽然疼痛难当,皇子的尊严让他绝不可能跪的如同一滩烂泥。  永乐一直在看书。手上拿着的是本朝刘基所写的《百战奇略》,瞻基心里叹了口气,一场大战都打完了,这会儿看什么百战奇略?    敛神静气,又过了好一会儿。瞻基越来越觉得膝盖犹如千虫咬噬,手臂疼得紧了,实在按捺不住,向永乐磕头,认罪道:“孙儿知罪了。”    永乐放下书,站了起来。他哪里是在看书,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一页都没有翻过去。问道:“你所知何罪?”    瞻基在心中想好了,说道:“孙儿罪在违抗圣旨,私带亲兵剿马哈木;孙儿罪在置自身和将士于险境,让皇爷爷担心。孙儿知罪”瞻基低着头认错诚恳。    永乐并不满意,说:“今日不罚国法,朕且问你,你带五百精兵去剿马哈木时,可知道敌营情况?”    永乐明言不罚国法的意思就是不理会瞻基违抗圣旨的罪名。违抗圣命者,斩。特别是军令如山的战地,若真要论起国法、军法,此时所有跟随瞻基而去的精兵都只有斩杀示众的命。其实,瞻基带兵追击,说白了就是少年儿郎,年少轻狂,军行险招,永乐没有必要与他论国法。    永乐问问题时声音威严、暗隐怒气,不像是平日里同瞻基讲话的态度。瞻基回答:“孙儿立高处而望,见大约有三四百人逃离。”    永乐又问:“你可知这批瓦刺兵将身经百战,以一当十。若宁阳侯带兵,他会带多少兵力去抗击三四百逃兵。”    瞻基顿了顿,说:“宁阳侯带兵一千,后有神机营作后盾。”    永乐哼地一声说:“你也知道”又喝道:“身为主将,孤军犯险。你对得起忠心于你的臣子吗?”    风呼啸的扫过中军大帐,夏日大风吹得帐篷呼呼作响。瞻基高举着家法,手已经开始颤抖。他对不起跟着他剿杀马哈木的五百精兵,无论生死,这本是一场冒死之争。瞻基想到景益身上的伤,褪下来的底衫上浸满了血。景益曾劝过自己的,是自己要去战场,景益只是生死相伴而已。而现在他仍然昏迷,这都是自己的错!    沉默一阵,话音突然响起,“朕问你,千金之子当如何?”永乐问。    瞻基扬头看着永乐,永乐眼角已经有了些许泪光。瞻基挺直了身子,说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瞻基双手举着家法下拜叩首道:“孙儿知错了!”瞻基双眼蓄泪,强忍住泪水流下,咬住自己的唇,嘴唇发白。    永乐说:“你是朕的孙儿,是太子的儿子。如果没有郑懋领兵相救,如果战场凶险,朕今日带回去的是你的尸身,你让朕如何自处,你要朕如何面对你的爹娘。你这般不顾后果,对得起你爹娘生养之恩,对得起朕吗?”    瞻基此话出自《史记》,说的是身份越是尊贵就越要爱惜自己,圣明的君主不会在危机中心存侥幸。响鼓不用重锤,瞻基何其聪明,他心里明白皇爷爷对自己的爱护之情。瞻基之前一直坚持,绝不后悔。就算是景益、宋铮都受了重伤,这一步,他还是会走。瞻基第一感觉到后悔,后怕之心突然萌生,当时如果没有苏大人将他从乱阵中带走,如果景益坚持不住,那次刻....瞻基面色惨白,眼泪滚下,他依然保持着姿势不变,瞻基已经感觉不到膝盖、手臂的疼痛,唯留下一阵阵心惊涌上心头。    瞻基带着哭腔地叫道:“皇爷爷!”    永乐虽心疼瞻基,但丝毫不露声色。眼角的泪在瞻基磕头时拭去,双目威严天成,盯着瞻基。叹了口气,沉下语气又问道:“朕再问你,你乃何人?”    瞻基心神不安,突然停皇爷爷这样问,诧异半刻。声音有些微颤,咽了哭腔,回答:“孙儿是大明皇太孙朱瞻基。”    永乐急急走到瞻基面前,巨大的身影盖住瞻基,永乐指着瞻基说:“说的好,你是大明的皇太孙,你是朕祭告天下册封的皇太孙,你肩负大明天下,掌定乾坤。身为太孙,你这般轻率,对得起大明的黎民吗?”    说到此处,瞻基泪如雨下。手中举着的家法如同千万斤重,压得自己生生窒息。    单听皇爷爷三问对得起终于自己的臣子?对得起父母爷爷的养育教导?对得起天下百姓?瞻基悔恨不已,磕头道:“瞻基知错,恳请皇爷爷责罚。”复在抬头时,满面泪痕。    永乐取了瞻基手上奉着的家法,瞻基手臂已经毫无知觉,他缓缓的将手放下来,刚刚恢复一些,只觉得手臂上受的伤灼灼般如火烫。永乐宣布惩罚:“三则错,一个错罚你十下,你以身犯险,朕再替你父亲多责你十下。”    瞻基认罚,想到数目要责四十,板子还没上身,心若搅搅焉感觉皮肉一阵疼楚。他从未挨过这么多板子。瞻基想要站起来,但腿麻的试了几次都无法站直。永乐伸手扶起瞻基,无法掩饰的,眼中深深的爱惜。    瞻基自知有错,但是他一直认为板子家法只是让小辈认错知错的工具,真正的知错还的看今后的行动。这就是为什么瞻基经常在要挨打的时候胡搅蛮缠逃过打的原因,认了错,未来改便是,瞻基年少,在朝中行为谨慎并不是靠着永乐的家法板子打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