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九日,下午未牌时分,建州军攻破了顺辽兴达门的外门。
元承光听到兴达门的守军来报时,他在东面城墙上防守,密密麻麻的敌军攀附着城墙往上爬,他早已忘记腿上的伤,正全神贯注地指挥兵士往敌军头上扔礌石、泼滚油,不顾一切阻截敌军的攻势。
元承光听到义康门的守军来报,不由得心中一紧——外门终究还是失陷了。
他对副将吩咐了几句,几乎来不及喘口气,背上白雕弓,抓起箭壶,立刻带了两百余名兵士,骑着马火速驰援兴达门。
元承光心中焦灼万分,手中的马鞭也挥得又急又重。兴达门位于南面城墙的正中,外门失守了,此刻敌军应该已经进入瓮城,在守军四面围攻的情况下,势必会近一切可能,尽快突破兴达门的内城门。
元承光一边马不停蹄地赶路,一边暗自期盼,兴达门的守军至少能够利用有利的地势,坚持到这支援军抵达。
然而,当他骑上兴达门的蹬道时,闻到了一大股刺鼻的焦味,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果然,元承光匆匆驰上城墙的马道,来到兴达门瓮城上,一辆专烧城门的“火车”,已经抵达兴达门的城门外,正熊熊燃烧着。
这辆“火车”,由两个巨大的轮子运载,车中放有一个大铜炉,燃着火炭,车上则堆满了易燃的柴草,一点即可持续燃烧,形成一团巨大的火焰,放肆地舔舐着这扇包裹了铁皮的木制城门。
“快灭火!”
元承光大喝了一声,有些慌神,连忙命令兵士找水。他环顾了一圈,却没有看见兴达门的城门校尉,愈加急火攻心。
他在瓮城上快步逡巡,想找城门上储备的猪尿包水囊,突然眼前一亮——城门上就有一汪不大不小的水池,池下正是熊熊燃烧的城门。
七星池!
元承光大喜过望,这样的池子专门修在城门顶上,池底有数个眼孔,平时用大木塞塞住,一旦城门起火,只要拔去木塞,池中的水就会喷淋而下,将城门的火浇灭。
有这样的好东西,怎么不用?
元承光暗骂了一声,带着几个兵士快步走向七星池,拉起池边连着木塞的绳索,用力一扯,只听见“噗噗”几声,木塞被次第拔起。
就在这时候,元承光听见一声暴喝:
“住手!”
他抬眼一看,一个城门校尉朝这边飞奔而来,脸上是骇人的惊惧之色。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脚下“轰”地一声,一股灼人的热浪蒸腾而起。
七星池的水浇下去,火势竟然变得更大?!
那一瞬,元承光的心紧缩成一团,脑中一片空白,呆呆地看着那个城门校尉,早已方寸大乱,不知如何是好。
那城门校尉狠狠瞪着他,气得咬牙切齿地说道:“敌军用的是油!你用七星池,水一下去烧得更烈,灭火必须用沙土!”
元承光听到这炸雷般的怒喝,霎时回过神来,看到城门校尉身后的兵士,人人手中抱着一袋装满沙土的布包。他强压着中心中的沮丧和懊恼,带领手下的兵士加入运土的行列中。
不过,也算因祸得福,刚才火车上遇水即溅的火油,从城门迅速蔓延到瓮城中,呼啦啦烧成一片,瓮城中的敌军不是被烧死,就是被城墙上的箭矢射死。
跟在后面的敌军,原本也要涌进来,见瓮城中如此炼狱般的情形,纷纷犹疑不前,为守军重新堵上外门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守军趁此机会,冒着烈焰焚烧的危险,一边用沙土灭火铺路,一边将用来堵门的刀车,推放到外门门洞中固定结实,这样一来,敌军暂时没有办法突破了。城门的火势虽然凶猛,在一袋又一袋的沙土掩盖下,也渐渐熄灭了。
兴达门失而复得,终究还是守住了。
然而,元承光站在瓮城上,看着脚下躺着的无数守军尸体,看着烧得乌漆嘛黑的城门,真想扇自己两耳巴子——活了这二十多年,他还头一回这样痛恨自己的愚蠢和自负。
要不了多久,他干的这件蠢事就会传遍顺辽城,北军兵士会怎么看他?顺辽军府上上下下会怎么看他?老孟会怎么看他?
一想到他们嘲讽的神情,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把全部懊丧和羞惭藏起来。
可惜,没有这样的好事,到跟建州军分出胜负为止,他名义上都是驻守顺辽的对敌总指挥——“镇西将军”!
这四个字,像四座大山压在他身上,他只有二十四岁,只不过靠着元氏宗族的血统身居高位,其实真正的作战指挥经验少得可怜。正是这件事,残酷地撕开了他自以为是的假象。
如果是姐夫,绝不会犯这种愚蠢的错误吧。
元承光只觉一阵羞赧涌上心头,烧得他脸颊发烫,一股浊重的郁郁之气,死死堵在喉咙上,叹也叹不出,咽也咽不下,着实难受极了。
他转头看向城外旌旗蔽日、黑压压一片的敌军。
裴泰征伐多年、战功赫赫,三十万建州军披坚执锐、兵强马壮,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建州军仗着兵员充足,几乎每天都要轮番上演一次甚至几次、或大或小的攻城战,这种车轮战的打法,实在令顺辽守军疲惫至极。
这样永不止息的猛烈攻势,靠他这种二五不着六的半吊子守城,守得住吗?
即便他打死都不愿意承认,在他内心的某处隐秘角落里,还是生出了几分退意。
?
元承光闷闷不乐地想着,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转头一看,一个军士从城墙蹬道匆匆驰来,随后滚鞍下马,呈递给他一封信。
元承光接过信拆开一看,一下惊得目瞪口呆。他怔了半晌,还是感到难以置信,又拿起信细细看了一遍。
哈!原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