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远,
风叶吹人衣。
怅恨伤心皆无用,
折柳阻不断别离。
额蹙正相思。
艾大明写完这首词,收起自己的书包,神情黯淡地离开了自习室。
江城六月,照例酷暑难当。太阳照得大明一时睁不开眼。好在江城大学遍植参天大树,是盛夏里难得的避暑之处。走不了几步,就是一片繁荫,大明放下了遮阳的书包,略显轻快些,缓步走在小径上。身旁不时有夹着书的学生匆匆而过,也有牵着手、搭着肩的情侣走走停停。聒噪的知了并不理会,自顾自地重复祖传的天籁,仿佛它们才是这所大学最敬业的职员。
校园里四处悬挂着送行的横幅:“祝毕业生前程似锦”“奔赴祖国各地,成为行业精英”。看着这些大而无当的话,大明神情木然。这所东拉西扯,勉强凑足六十年校史的大学,对毕业生们所表示出来的纸上热情,再一次让莘莘学子受宠若惊。谢师宴、老乡会、室友散伙饭,各种名目的饭局应接不暇。校园周边的饭馆、酒店、KTV取代了论文季的打印店,生意爆棚。老板们一个个喜气洋洋,格外精神。
大家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当然也少不了形态各异的呕吐表演。平日里不敢说的话,不敢做的事,也借着酒劲发作出来。笼罩在毕业生心头的伤感,也好像被贪吃的蟒蛇吃掉了一块。临近毕业的学生们仿佛预感到走出这座象牙塔意味着什么,他们拼命地,拼命地释放着青春。
大明眉头微蹙,颇有点“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感觉。满腹心事的他,不知不觉地走宿舍楼下。“1、2、3……68……89。”他数到第89个台阶的时候,刚好到寝室门口——住了四年的地方。宿舍楼道里,几个同学说说笑笑,提着水桶走过去。
“大明,工作定了吗?”一个穿红衬衣的男同学说,“咦……怎么精神不好啊!”大明拍了拍他肩膀,笑了笑,走进宿舍。
宿舍是一个长方形的,十来平方的房间,带个小阳台和卫生间。四个大男生就在这儿生活了几年:四张床,上面睡人,下面是书架;阳台上晒着几件运动衫和内裤,随风摇曳;一把椅子上,还挂着几双没收的短子。屋子里安静得很,只有“噼噼啪啪”的声音,有节奏地响着。
这声音是大门左边传出来的,一位室友正在敲击键盘。“键盘手”穿着条纹T恤,胖乎乎的。两条腿有规律地左右摇晃,左右手分别放在键盘和鼠标上,长期的游戏生涯,让他的四肢配合得非常默契。
大明走到他面前,问道:“’诗人’,’书记’去哪儿了?”这位绰号“诗人”的同学,倒并不是如何爱好诗歌,只因为他的名字——刘宇兮——和唐朝著名诗人同音。诗人的光芒穿越千年,使他荣膺“诗人”称号。此刻,诗人物我两忘,没有反应,眼睛紧盯着屏幕,几个怪兽正在激烈的厮杀。
“大明,’诗人’正在打怪的紧张时刻,没空搭理你。”大明后面一位戴眼镜的同学,放下手中的书,回过头说。
“我就想问下书记去哪儿了。”大明问。
“早上去面试了。”
“对了,老朱,你毕业论文通过了吗?”大明坐在椅子上,喝了口水。
这位老朱名叫朱成晚。据说他爷爷给他们起名字的时候,就是希望他大器晚成。没想到一语成谶,朱成晚小学留了两级,高中复读两届。人倒是很厚道,是同学们中的敦厚长者。
“谢天谢地,导师最后没难为我,”老朱扶了扶眼睛,吁了口气,“在我改了若干个标点符号后,终于过了。”
“是啊,一篇论文下来,让我们都成了标点符号专家。”说完,大明也忍不住笑起来。
正说着,“咔嗒”一声,门开了。一个西装革履,肩上背着一个皮包的男同学,风尘仆仆地进来了。
“天真热!”穿西装的男同学一边宽衣解带,一边端起桌上的水杯,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大明看着他整齐的七分头,忍不住笑道:“书记,你这头发还挺有范!”老朱也跟着调笑了几句。于同学叫于崴,出身农家,绰号“书记”,原因已不可考证。据说是被刚进大学时那身村干部打扮所累,不知哪个好事者喊了声“书记好”,大家轰然一笑,“书记”之名便不胫而走。
“省人才市场的人可真多,一个出纳岗位,一百号人抢着要。今年就业形势不乐观。”书记一边说,一边换上了运动短装。
老朱问他:“书记,你面上了吗?”
“我啊,投了几个职位,有个什么商贸公司,还有个金什么黄科技公司,让我去。我想再考虑考虑。”
“书记,我觉得现在就业形势严峻,还是公务员铁饭碗,稳当!”老朱一脸认真的说。
大明随意地翻着书,接口说:“书记,大学四年,你一直是团支书,学生会也当着部长。我觉得你适合做人民公仆。”
“这也得看运气,每年多少人考,竞争大勒!”书记微微皱了皱眉,“还是诗人好,毕业就做少东家,无忧又无虑啊。”
三人看着诗人的忙碌的背影,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诗人刚打完游戏,灵魂终于附了体,听到大家在笑话他,也笑了:“我爸那个破厂,还不如我玩游戏买装备挣钱呢!”
正说着,“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肯定是陆林。”老朱说着,顺手把门打开。正是住隔壁寝室的同班同学陆林。
陆林中学时学过几年散打,体格健壮,性格也是风风火火。他穿着一套蓝色的运动服,拿着一个篮球,衣服都汗湿了,脸上还挂些汗水蒸发后的盐渍。
“打球去了?”大明问道。
“是啊,还是打球舒服,酣畅淋漓。”陆林抱着球,“快散伙啦,我们几个晚上去喝一顿,怎么样?”
大家听到“散伙”,突然都不说话了。大明环顾大家,正和书记对望了一眼,彼此苦笑几声。弹指四年,就要散伙了。这几个年轻人感觉才在烈日下开始军训,正在一个个校园社团里穿梭,却突然说要散了。好像在一条路上走了很久,原以为永远走不到头,尽处突然传来声音说——到了。
天色渐渐变淡,淡到后来,又越来越浓。校园里的路灯比人准时,一到固定的时间,便渐次亮了起来。
饭馆里,人头攒动,坐满了江大的学生。大明、书记、陆林一行人进了熟悉的包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