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坐上公交车,曲小楼接到了云筱黎的电话。听说男友已经回到佳州,云筱黎很开心,马上说去菜场买菜,晚上烧点好吃的。
曲小楼放下手机,泛起的一丝笑容很快散得一干二净。他担心自己在这样的情绪状态下,简直难以面对任何人,尤其是云筱黎。好在,他坐的这趟公交车要在佳州城区绕好大一个圈子才会到他家附近,起码要一个小时,这么长的时间,也许够他用来调整情绪。
上午十一点,曲小楼离开康寿养老院,打车去庆州市图书馆。他之前就知道,这家图书馆将数十年来的许多报刊都进行了数字化,十分方便读者查阅,曾因此上过省内新闻。在图书馆附近的小超市,他买了一瓶矿泉水和一袋法式小面包,当做中午饭。在接待处登记了身份以后,他领到了一张电子借阅卡。电子阅览室非常大,起码有四五十台电脑,他在最角落的一台电脑前坐下来。
输入几个关键词,设置了搜索的时间范围,按下回车,只用了两三秒,就跳出了二十六条信息。另行打开搜索窗口,调整了关键词和搜索时间范围,跳出的信息有十余条。经过比对,重合度并不高。
行了,可以开始细看这些搜索结果了。曲小楼打开矿泉水,啃着面包,让辘辘饥肠逐渐平静下来。
将近四十条信息,分别来自当年的《庆州日报》《庆州晚报》,以及已经在几年前停刊的《庆州公安报》。一条条看着,曲小楼不知道什么时候啃干净了面包,喝干了矿泉水。等他打算摘下眼镜歇会儿的时候,看看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已经下午一点半,他整整在电脑前坐了将近两小时。
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曲小楼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就像鱼儿在深海酣眠。周边半点儿声息都没有,整个人好像处在真空之中,只有太阳穴上跳动的血管在提醒他正在清醒状态,正在查阅信息。
刘阿姨说的是真的。曲小楼——以前的“何旭安”是杀人犯的儿子,连环杀人犯何广军的儿子。
按照那些报道的描述,何广军是庆州城郊人,居民户口,顶替父亲的班,当了供销系统的一名小职员。1981年劳动节,何广军娶朱某为妻,次年生下一子。1986年初,朱某远赴深圳,从此与家中失去一切联系,何广军跟人说,朱某是跟了别的男人而抛弃了丈夫和儿子。从这年底起,何广军开始夜间跟踪独行女性,进行骚扰、抢劫,次年发展到抢劫、奸污。在一次作案中,因为受到受害人强烈的抵抗,何广军下狠手杀死了对方,附近巡逻的联防队员听到响动闻声赶来,但没有抓到人。逃脱后的何广军从此不再在路上作案,转而选择住得偏僻的独身人士,夜间入户性侵、杀人、抢劫。1988年初,何广军在单位上班时被抓。他招认,一年多时间里,共作案二十余起,杀死六人。警方怀疑,朱某很可能是何广军的第一个被害者,但一直没有有力的证据来证明这点。1988年7月,何广军被枪决。报纸上何广军清晰的正面照片只有一张,那是在法庭宣判时,他略低着头侧向一方,表情木然,没有一丝惊恐,好像被判处死刑的是别的人。
这就是我的父亲。曲小楼目不转睛地盯着照片上的那个罪人,渐渐感觉到周围其他人的轻微响动。他的父亲早在二十几年前就死了,是养父养母爱着他保护着他。关于养父,他已记不清太多的细节,毕竟他改姓曲后一年多一点,养父就患重病故去,这个清秀善良的小学教师,没有受到命运的公平对待。
图书馆管理员关切的目光,使得曲小楼想起该离开这里了。他已在这里呆坐了许久,在众多的阅览者中显得有些异常,更别提脸上的表情。该走了,去火车站。
一阵叫骂声,使得曲小楼抬起头来。一个坐过了站的中年女乘客非得让公交车司机立即靠边停车,没得到满足就破口大骂。车里的其他乘客默默地看着,偶尔有几个人小声地责备一下那个女乘客,但声音绝对不会被冲动之极的女乘客听到。
曲小楼没有心情关注这场风波,把头转向窗外。车窗玻璃被大雨浇得一片模糊,勉强辨认出正经过老农贸大楼,回家的路才开了三分之一。十来岁的时候,他对方向特别感兴趣,每当养母带着他坐上公交车,他总是闭上眼捂着耳朵,凭着身体感觉到的车辆转向、靠站,猜测车子到了哪儿。当他睁开眼,放下堵着耳朵眼的手指,必定会轻喊一声,“到家喽!”一开始总有些偏差,到了后来几乎分毫不差。“到家喽!”于是,温暖的家所在的枫杨小区就到了。
公交车上的争吵声停息了。驶过老农贸大楼一公里,就到了枫杨小区。曲小楼心中一颤,温暖的家曾经在这里,曾经。
三年多前,母亲杨芸淑在退休返聘几年后,在曲小楼的劝说下,终于离开医院岗位,过上了真正的退休生活。六十来岁的人,身体还不错,完全闲下来是不可能的。曲小楼陪着她报了老年大学的摄影班和写作班,一段时间后,老人没有对这两样有更浓厚的兴趣,最大的收获是交上了几个老年朋友,常常一起在市区逛逛,偶尔也会短途旅游。老人开心,曲小楼也高兴。
那段时间,学校里事情多,曲小楼经常加班,又加上开始和云筱黎交往,他就常常住在学校提供的单身宿舍,很少回到离学校较远的家,就是回去也只呆很短的时间,往往吃顿饭就走。几个月后,他留意到母亲不再背上相机出去玩,也不再在电脑前敲打键盘写散文,而是和老年大学的同学雷老师成了至交,几乎全身心地投入到教育投资中,把多年来的积蓄二十几万元全投进去了。对此,曲小楼有些不放心,找了个时机母子长谈了一次。
杨芸淑告诉他,雷老师认识一个三十多岁的富翁,曾经从事过多种行业,身家过亿,眼光长远,前两年开始布局民办教育事业。目前已经看上了市郊的一片地,打算办一个职业学校,其中最重头的就是汽修培训。现在中国社会飞快地汽车化,各种高水平的汽修工人非常缺乏,办一个正规的、大规模的汽修学校,生源不愁,社会需求更大,盈利前景十分广阔。今后,还要扩展到保安、保姆培训,园林工人培训……全力打造成职业培训中的航母龙头。前期投资十万以上的人,都可以成为学校的股东,以后分红将会十分可观。在学校没建成盈利之前,每年的利息也十分可观,达到15%,可以整年或按月提取,也可以红利再投资,达到利滚利的效果。
杨芸淑说得十分激动,在她看来,这件事有利社会、有利家庭。曲小楼虽然略有疑虑,也很快被她的热情给打消了。老人当了大半辈子的儿科医师,向来谨慎,而且是知识分子,应该不会冲动行事的。老人很热切地把自己的规划告诉儿子,等到数年后学校建成盈利,就可以陆续把本金和利息拿回来,给儿子和儿媳妇购买新房,这些钱,少说也可以在好的地段买半套房。至于枫杨小区的老房子,虽然面积还不小,但毕竟住了二十多年了,太旧,留给老人家一个人住还是不错的,小夫妇隔三差五回来看看就行。
曲小楼听得又感动又惭愧。当时,佳州好的地段,房价已经开始上涨得比较厉害,要凭他的收入,买房实在是压力如山。
后来,曲小楼也侧面查了母亲说的那位富翁的情况,那人叫赫彬彬,不但身家可观,还有多种社会兼职,常常发起慈善活动,不时在当地新闻上出现。家底丰厚、形象正面、社会地位高,曲小楼于是彻底放心了,觉得母亲的投资颇具眼力。
在赫彬彬成立的彬树英才集团里,杨芸淑和雷老师等人几乎义务地为集团服务,宣传、游说师资、日常杂务,简直快赶上和上班时一样忙碌。曲小楼很高兴,老人只要忙碌起来,就不会老得那么快,只是有时候必须提醒母亲不要过于劳累。
一年多前的一个周末,曲小楼和云筱黎买了好多水果和糕点,来到枫杨小区家中。母亲不在家,手机关机。直到第二天,曲小楼才终于和她联系上。在火车站的出站口,曲小楼见到了母亲,她刚从外地回来,同行的有好几个老人,都是一起为彬树英才集团服务的,也都是集团的投资人。曲小楼大吃一惊,半个来月不见,母亲原本只有少许花白的头发,竟然白了一大半,加上脸色苍白,显得异常憔悴。
曲小楼和女朋友两人好说歹说问了半天,杨芸淑才说了个大概。不久前,有些按月拿利息的投资人向雷老师和杨芸淑反映,已逾期好久,还是没有利息打到银行卡上。雷老师、杨芸淑同几个较早的投资人一起去找赫彬彬,却找不到人了,连家中都已人去屋空,他的秘书、财务主管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很快,有些投资人组团去报了案。恐慌就像雪崩,几乎所有的投资人都急着拿回投资,哪怕没有利息。可现实让他们目瞪口呆,彬树英才集团的账上已经没有资金,赫彬彬已经潜逃。
杨芸淑告诉儿子和他的女朋友,她除了自己投进去的二十多万,还发动几个要好的老同事投进去将近四十万元。现在,这几个老同事都管她要钱。此外,有人因为她曾经和雷老师积极地给彬树英才集团做过宣传,打算把她们也作为被告给告到法院。
曲小楼惊呆了。母亲不光面临着巨大的经济压力,同时还面临着名誉严重受损。对这样一个大半辈子都本本分分、清清白白、受人尊敬的医师来说,这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他劝说母亲不要着急,等有关部门的处理结果。老人一脸木然。曲小楼明白,这样的劝说实在是很没有力道的。他回去后把自己的银行卡理了理,工作几年,存下来的钱不多,只有两万多元。云筱黎把自己的存款也拿了出来,有四万多元。曲小楼坚决不要,但云筱黎说我先借你还不行吗?两人凑了七万元,打到杨芸淑的银行卡上,给她救急用。然后,曲小楼想着办法,去找那些打算把他母亲告上法庭的人。说理、央求,总算把几个有想法的人暂时拦住了。
曲小楼以为自己和女朋友的努力,可以让母亲大大舒一口气。一天傍晚,杨芸淑打电话告诉他,她已经把枫杨小区的房子卖了,首饰、红木家具等一切值钱的东西也几乎都卖了,所有的钱刚好还给几个老同事。她在小区附近租了一间屋子,虽然小一点,但卫生间厨房都有,一个人住也够了。
在最后一次帮母亲从老家拿走日用品的时候,曲小楼忍不住,在门后嚎啕大哭。他从福利院出来时就住进了这里,当时还是崭新的房子。慈爱的养父也在,尽管只陪了他没多久就故去了。一直到读大学,他几乎天天都住在这里,这里有他人生中美好的记忆。现在以这样的方式失去它,说什么也接受不了。杨芸淑抚着他的背,轻轻拍着,脸上没有一点泪水。
2010年暑假刚开始,曲小楼打算好好陪陪母亲,带她出去转转,最好云筱黎也能请个假一同去。那天他在去往母亲租住小屋的路上,接到一条银行短信,到账七万元。他顿时惶恐起来,浑身冒汗。给母亲打电话,她不在家,问了好久,她才说在医院检查。他赶到医院,和医生谈了好久。医生是母亲的前同事,算是熟人,告诉他老人已经肝癌晚期,时日无多,选择了最保守的疗法,用止痛药度过仅剩的时日。曲小楼找到母亲,跪着求她去化疗。母亲说,已经无可挽回,不必要再去受那份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