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妇起身,走到竹席旁,扶着才满周岁的幼子站好,然后,轻声说——不知为什么,黄安听见了这句话:“去,拿一个自己喜欢的来。”
稚童兴冲冲,晃悠悠地跑到竹席上,一个虎扑趴下来,然后,伸手向那堆物件抓过去。
黄安微微把自己原本藏得很好的身形往外去了去,他想看看,这个小男孩会抓一个什么东西出来。
可看清之后他差点没笑喷出来,那幼子手伸过去的地方放着一马鞭。
如此声势浩大,末了不过一驾车之夫啊,黄安捂着嘴,笑看那些使女仆役一个个惊慌状,张口欲呼却被少妇拦下。
孩儿前程不保,当娘的倒是淡定。黄安越想越乐,随即瞧见那稚子只是手在马鞭上晃了一下,就踩过马鞭,往前爬去。
看起来事情没那么简单,黄安回忆着自己看见的一幕,不愧是搞出如此声势,兴许这孩子在那些个大仙修士眼里还真是个不同寻常的人物。那么...黄安不由自主地看向竹席的尽头,那里,放着那个老神仙的大印。
幼子爬行,将那些个笔墨纸砚,弓矢刀剑,金珠宝玉,吃食玩具统统拨到一边,或踢开于他处,不时伸手却总是在最后收回,还真真的直奔那大印而去了。
黄安在芭蕉树后看得眉头直皱,他感觉那小孩子的动作不太对劲,孩童心性简单,哪有伸手去抓却好似思索一般停住,又收了手的?想到此,他望向那个老神仙,目光如黄安这般好者,恐怕是万中无一,故而黄安一目扫下,就注意到那老仙长袖翩翩,风过时,露出鸡皮枯枝一般一只手,果然掐着个看不懂的手势。
无聊。说什么天数难定,结果还是命中注定。黄安突然感觉意兴阑珊,转身欲走,就在这是,他突然感觉暖风一大,吹卷起些花香气,扑进眼中,顿时感觉眼睛一酸,留下泪来。
嘁——黄安暗骂,这风——他伸手揉眼,然后,睁开,泪水朦胧中,他似乎看到自己眼前的景色出了些变化。
恍惚之间,哪里有什么少妇老仆一众使女和老神仙?只有一群常人般大的木偶聚在一处,对着屋前席子上的一个傀儡小童指指点点,而那傀儡小童身前,却又多出一小小人形,似人非人之面目,寻常手臂长短的身材,手持一颗白色六棱刺遍布之晶珠,在日光下闪烁流光,勾引那傀儡小童去拿它身后的一方大印。
黄安下意识去看这些人偶之体究竟是何人操纵,却只找到那引诱小童木偶的人形身上有亮晶晶的引线,顺线张望,只见对面门屋檐上一华服大偶牵引绳线,操纵小人形,而那大偶身上又有长线,直通天际,不见踪影。
黄安一个哆嗦,他想起了自己幼时撞鬼,那缟素之体蟹行于地,在阴云遍布的夜晚追击自己,又突兀地出现在自己的身前,那一瞬间,自己如数九寒天一瓢冷水浇下。
而这一刻,黄安感觉自己又一次回到了那名为恐怖的寒冬,不过这回不是冰水劈头盖脸淋下,而是自己直接被丢入冻湖当中,除了冰冷的惧意,还有如同濒死一般的焦灼,喘不上气的战栗,以及如似坠入深渊的绝望。
自己撞鬼了?
还是说,只是在一个偶然的引导下,突然地遭遇到了某个真理的真相?
电光石火一刹那,黄安脑子里思绪纷至沓来,而现实里的他,却是一声惨叫。
“啊————————!!!”
声音如投石入静湖,波纹荡漾开的同时,那一幕怪诞的情景消失无形,庭院前依然是幼童抓周,屋檐下,还是老神仙和丫鬟围着少妇,只不过,这会那个手持晶珠的小人形不见了,还有就是,所有的人,包括那孩子现在都扭头,看向黄安。
黄安叫出声后就知道自己失态,步子往后一退,早在众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退回芭蕉树后,他知道自己行踪已露,手一伸,折下一根芭蕉大叶,拿着遮住脸,撒腿冲出树后,按自己的记忆,往后院假山处逃去。
庭院前,少妇看了一眼老仆,后者点头,转身追出,就在这时,有个使女一声欢喜的惊叫,剩余的众人转头看过去,只见那竹席上的幼子已经抓住一件东西了。
黄安穿过花间小道,三步并两步闪进竹林,耳中传来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那老先生还真是身手矫捷不减壮年啊,本以为自己翻过墙去就能海阔天空,可现在看来逃出院子还有一场追逐。
黄安心想,也不回头去看,此时假山已经近在眼前,他随手将芭蕉叶往一边一丢,然后往前一跳,扒住假山石,纵身一跃,翻过墙头,一把抓住大槐树的树枝,往下一蹦,虽然拽下一把槐树叶子,人倒是稳稳地落在巷子里。
巷子里空空的,那个算命的老头应该是去其他地方帮别人把握命运去了。
黄安拍拍手,正要继续逃窜,突然听见自己的身后,巷子的尽头,传来了很熟悉的叫骂声。
哎呀呀,看起来那帮泼皮无赖又回来了,这算是屋漏又逢连夜雨?黄安呵呵一笑,转身就跑,边跑边叫:“黄画马谢过老先生庇护之恩!”
他话音才落,槐树下又多一人,正是那老仆,他一落就皱眉四顾,想找黄画马说的那什么老先生,就这么短短地一耽误,黄画马早已跑出小巷,而小巷另一头,一群市井无赖拥着一位脸色包着纱布的公子哥嚷嚷着跑过来。
老仆人脸色一变,对那公子微微点头示意,可那一句齐公子还没说出口,估计没看出他在打招呼的对面就骂上了。
“我他喵的,黄蛤蟆呢?”
“还用说,肯定这老不死的放走了!”
“这秃毛孙子,腿打断!”
“怼他两刀,怼他两刀!”
老仆的脸色瞬间难看下来。
细江城东,有一园林,名曰雀栖,因为园中藏有前朝东海出土的墨点天成雀栖松枝图石而得名,这院子颇有盛名,号称九江下梢之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很少有人知道,除了一年四季,春秋之分,冬夏之至,这四个日子,院子里会有花工木匠重新打理草木,然后小住一两日,平时偌大一个园子里边只有两个人呆着。
少女打扫完前厅清涟堂,站在雕花石柱下休息了三两口气,便拿着比自己还高出很多的扫帚往后院去,其实这么大的一个园子就是再有十个她,也是累死都打扫不过一遍,而少女也知道自己的主子经常对自己讲,只要他住的雀栖堂和她住的侧房每天都打扫就可以了,而装门面的前厅和茶室三五天一收拾便算完成任务,至于剩下的什么莲池三楼,依山七厅,静林五堂包括整个院子的花树假山清泉要是不用就都不用去管,任其自然发展,该落叶落叶,该长草长草,该活活,该死死,道法自然,本当如此。自己那位不算多么稳重的主子如此说。
家族果然是没落了呢...少女有些伤心地想,她一向很乖,唯有这件事不怎么听自己少爷的话,一般都是能打扫一点就算一点,当然,因为园子太大,只要一起风,或者一下雨,少女打扫的那一点就算白干了,一点用也没有。
说起来鲜鱼要上市了呢...少女想着,她的思绪也和她的步子一样轻轻的,自己前些日子将连夜纺出的一段绢布送给了细江城的鱼伢子老大,他答应会留最好的大鱼给自己少爷,到时候就给少爷做——
少女的幻想还没做完,突然听见大门被拍的砰砰响,她赶紧把扫帚靠在墙边放好,小步跑过去,打开门,然后有些欢喜地叫道:“少爷,您——”
“妹妹别挡道!”黄安一脚把少女踢开,顺手把门又给关上,“家里还有符纸吗?从升云山带来的那种?我不要五钱银子一大包的那种,拿那种有大仙签名,呸,大仙亲笔用朱砂画的那种,对,就是三两供养黄金换的那种!”黄安唾沫星子乱飞,“快快快,快去拿,老子撞鬼了!”
少女赶紧应了一声,亏她听明白了黄安的要求,急急忙忙地去了,很快就拿着一方描金小盒过来:“少爷,霍老神仙的亲笔朱砂符,您...您没事吧?”
黄安看了盒子一眼:“就是这,赶紧赶紧,赶紧贴门上,那个啥,我先回屋了。”
说着,黄安就这么撒腿溜走了。
少女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主子的背影,未了,将符纸仔仔细细地贴在了门上。
这时,黄安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天,怎么这个点了?你做晚饭了吗?艾珠!”
“做了,今天是荷叶鸡!”名为艾珠的绿衣小婢女回应道。
“还有记得准备夜宵,我心神惶恐不定,今晚估计睡不着!”黄安继续叫。
“好的少爷!”艾珠高声回答,然后咬咬下嘴唇,话说少爷他看见了什么,眉宇间好重的煞气呀...
就在这时,艾珠隐约看见自家少爷的屋子里有个黑漆漆的人影一晃而过。
艾珠吓了一大跳,赶忙双手合十,低声念着:“天数在上,冥冥无边,愿细江水神保佑我主平安,长路漫漫,痴愚者欢,长路漫漫...”
她一边念叨着,一边定睛细看,却什么也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