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桓不由怔住,像没听到,又不能不听到。
他转脑袋去望其他人,想从众人脸上辨出这是个玩笑,却不能如愿。姬凌生仍静静站着,只把眼睑低着,似见不得人。臧星桀已垂下头去,不远处岸沿立定的三人,倒平静得不应该。
郭桓像是脑袋遭人槌了下,嗡嗡地响,连带着身子也站不稳,往后晃了半步,咽下一口苦水,喉结滑下去,没提上来。顿时只觉周身的血管仿佛都被堵住,动弹不得,下一刻太阳钻出来,照得通体发热,热血滚动,一齐涌上头顶,火气似从七窍里喷出,烤得他脸皮绷紧,手也攥死,指间泛出白来。
帝夋本不想多费口舌,可见到郭桓极复杂的脸色,似羞怒似疑惑,遂改了主意,捧花姑娘还想代为其劳,让帝夋摆手拦住。接着帝夋将当日屠灭青岚山的事简述了遍,言语异常平静,仿佛青岚派上下百余人非他所杀。
话中并未提及灭门的缘由,像是随意而为,加上帝夋轻描淡写的语气,郭桓脸色阴沉如水,额头青筋交错,两腮鼓起,几欲咬碎牙根。姬凌生瞧出他有想动手的意思,却迟迟没有反应,不由替他捏把汗,若论实力,郭桓绝非帝夋的一合之敌,甚至稍逊几筹的赫连姐弟也够呛,要是捧花姑娘有意斩草除根,他腿脚慢了怕是逃不掉。
拢住心神,姬凌生拿眼梢去打量剑士,后者吊着脸不吭声,但依稀能猜到,倘若郭桓陷入险境,他必定出手搭救,但对头是自家大哥,不至于要针锋相对,无非死命为他求情。
两边气氛凝重,若纪潇湘回头来看,少不得吓一跳。
郭桓到底心思不够细腻,仍惊慑于事实不敢开口,惶然如觉梦中。他虽然迟疑不决,却也无意中减轻了帝夋的杀意,捡回一条命。
赫连观剑敬候大王指令的时候,捧花姑娘静静地踏前,左手按着勤王剑,缓缓下推,使得剑鞘尾巴高高翘起,她脚掌慢慢地往前磨,整个身子绷紧,仿佛卡在槽里的弩箭,只需轻轻放手,就能取下郭桓的项上人头。
千钧一发之际,帝夋忽地横到捧花姑娘半个身前,拦下她蓄势待发的动作,捧花姑娘觉察到,便赶紧松手泄劲,恢复常态。
对此郭桓毫无察觉,感觉魂魄终于归窍,脑子逐渐清明,想报仇不是对手,且未必能安然走掉,极有可能今天便是自己的死期。然大仇未必死不瞑目,正沉思间,帝夋冷不丁说道:“青岚派的确为孤所灭,你想找孤寻仇本是天经地义,但就眼下来看,你绝不是对手,也必定走不掉。至于青岚派为何而灭,有无道义可言,孤管不着,现在你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跟孤单打独斗,孤不会找他们帮忙,也不会放水。二是你马上就逃,孤给你十息时间,若逃得掉,就算你命大,等本事大了再来向孤寻仇。”
话音刚落,臧星桀便觉得不妥,怎么选都是死路,于是他想替郭桓说情,奈何瞧见帝夋不容置疑的神情,他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姬凌生也不说话,思索着是否有斡旋的余地,身处死局的郭桓却显得极为冷静,脑子不在发懵,转而揣摩帝夋的话,找不出条生路,忍不住惨然地笑笑,心里想着跟师兄弟们死在一人手上,也算死得其所。但临死前总该挣扎一番,如此才不算往人间白来一遭,纵然这般想着,他却迈不出脚,帝夋虐杀何宏的情形他是记得的,自那时起他便对帝夋怀揣畏惧之心,一路上丝毫不敢逾矩,没想到此时竟出来作祟,勒迫得他不敢出手。
众人只当他在权衡利弊,前路不通后路无望,静静的在等死。
谁知郭桓胸间怒火直冲头顶,想发怒做做样子也做不出来,火发不出来,只能在脸颊处窝着,烧得火辣辣地疼,倏忽听到无数人在说话,密密地缠在一起,听不清,抬起头来,依稀中瞥见周遭聚集了上百的亡魂,一一看过去,正是青岚派各位同门的面孔,正围拢过来,指指点点,齐齐地戳他脊梁骨。
但凡不是瞎子,皆能看到郭桓浑身微微的颤栗,帝夋也看见了,没说话。
太阳又躲了起来,云朵碎得好像被人揉过,极小极多,落在岛屿上,变成许多的斑点,慢慢地爬。西边有风吹来,极力将它们拢到一块,却宛如锅里的浮沫,聚散不成型,终成不了气候。
气氛愈渐凝重,帝夋却忽然松了体内气机,转而平顺下来,递给姬凌生和臧星桀一个眼神,随即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