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远望的下河村好像一团昏黄的金云。下河村外一处山坡上,富态的中年男人揉了揉又有些昏花的眼睛,感慨道:“上下河村还真是两块宝地,用来养老再好不过了,阿福,准备准备吧。”
这中年人穿着一身黑黄交间的大褂,头上戴着一顶青纱小帽,皮肤明显有些松弛,但很是白皙,另外最显眼的便是他那高高挺起的大肚子了。这人看气质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商人,但穿着略偏朴素。
中年人身边还跟着一个精壮的汉子,等中年人说完,那汉子对他躬身一拜便退下了。汉子行拜礼时的手势却极古怪,他左手掌心朝内正对着胸口,右手成拳横在两胸之间,正常人要是这样行礼非要让人感到古怪不可,这汉子却做得极自然,行礼之时自有股肃穆、庄严的气势。
中年在山坡上又独自站了片刻,身后远处隐隐传来一道女童发脾气的声音,他苦笑摇头,这才缓缓下了山坡。
......下河村,村外小河。
河道三丈有余,水中礁石错落有致,每隔半丈左右便有一块浮在水面上。下河村并未在这段河道上建造渡桥,多半也是因为这段河水并不深,而且大人踩着礁石也能很容易走到河对岸。当初周守冲落崖那段的河水就要深得多了,之后顺流而下,河道便越窄、越浅,幸得如此,周守冲最后才能被方落救下。
礁石陡然一暗,一道娇小的身影轻点而过,飞燕般落在了河道对岸,女孩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转身朝对岸喊道:“该你啦!”
周守冲瞥了眼方可笑吟吟的样子,咬了咬牙,终于一跃跳上了最近的一块礁石。他不敢停顿,憋着一口气连连跳跃,一步、两步、三步......
扑通!
第四步的时候周守冲脚力后继不足,脚腕一扭,还是跌入了水中。方可在岸边笑得花枝乱颤,但很快强行止住了,她还要忙着去救周守冲。然而等她正要跳入水中,却见周守冲在水里挣扎了两下,竟然就稳稳浮在了水面。
“诶?你不是说不会游泳吗?”方可眨了眨眼睛,气呼呼地问道。
周守冲很快便游了上来,坐在岸边呼呼喘气,说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的。”泉林里,慧安曾带他去温泉里学游泳,之后他下意识里还是认为自己不会游泳,实际上他那时便会了,差的只是克服心理上的恐惧。
方可不知道这些,哼道:“小骗子!”周守冲连道:“我真不知道!”方可显然没真的生气,又说道:“快点起来,大伯还等着我们呢。”
河道北岸是一片山林,方落日常采药、砍柴便是在这一片进行。两人走了片刻,方可嘻嘻笑道:“今天还是你输了,还是你背药筐。”周守冲脸上不服,说道:“我身体刚好,要不然才不会输!”方可眼中有狡黠之色,说道:“你自己答应的,要赖皮吗?”
方可说得在理,何况周守冲本来就不善说话,这下更不知怎么反驳了,只能低头发闷气。
此时已是周守冲落水获救的第三个月了,然而早在一个多月前,周守冲养伤的第一个月的月末,他就能下床走路了。当时要说最惊讶的就是方落了,直言周守冲伤势恢复之快是他生平仅见。
这功劳一大半其实要算给九十六字心诀,周守冲养伤期间日夜修炼,渐渐发现脑海中似乎形成了一道气团,那气团具体在哪里他也说不上来,气团时时刻刻散发着冰凉,冰凉之意缓缓洗刷他全身,既减缓了他的疼痛感,隐隐间又让伤势加快恢复。除此之外,脑海中的气团让他比以往镇定了许多,精神似乎也更好了。
周守冲不知道的是,甜糕所授心诀并没有疗伤之效,那日竹林外甜糕就说清楚了心诀的作用,周守冲不是忘了,只是下意识把他心中敬爱的甜糕姐姐神化了。
两人走上一条山路,山路最初一段满是碎石,而且坡度极大,很难走,等到了半山腰处,碎石路渐渐转成了一条土路,盘转引入后山,最终到了后山的一片树林之中。林中是一片空地,地面还有几处树桩,树桩渐老,这地方一看便是人为清理出来的,而且有些时间了。
铮!
长刀嗡鸣,贯入树桩。方落徐徐吐气,微笑转身,说道:“你们来了?路上又干嘛了?”
按照当初的规定,两人今天算是迟到了,方可瞥了瞥周守冲,后者脸上微红,却说道:“方叔叔,你为什么一直练竖刀式?”方落听他说起自己的刀法,瞬间就把之前的事抛开了,乐呵呵道:“那是你没见到我之前二十年都在练前四式,拔刀式练得怎么了?我看看!”
方落说完,捡起树桩边放着的一柄木刀扔了过去,周守冲接过木刀,笑嘻嘻地走到了一个树桩前。吸气,屏息凝神,刀做入鞘的姿势,周守冲目光微凝,握刀的手由极静到极动,劲风刷地一声刮过,他手中木刀已经划过树桩,一气击落在地。
木刀微微入地,刀身上沾了不少泥土,周守冲随手抹掉,回头去看方落。方落愕然,随后竟然一脸茫然,说道:“昨天教你的,今天就会了?”
这路劈柴刀法一共有拔刀、回刀、劈刀、横刀、竖刀五式,据方落所说,这刀法是他在林中砍柴时偶然得到灵感,自创出来的。
方落很看重这套刀法,他传授周守冲刀法更不是随意而为,这事却要从前段时间说起了。
自从周守冲可以下床走路,他每天总想办法要拉方可出去玩,哪知方可把练武看做极重要的事,周守冲几天下来拉不动她,反而对方可的武功感兴趣了。
那天他坐在院中看了一下午,到了晚上已经把方可演练过的武学每招每式都牢记于心。
后来他跟方可说了,方可不信,他便跑到院中演示,方家武学虽然不是特别高明,但招式繁多,当时周守冲竟然真的从头演练了一遍,就连出招角度都分毫不差!
那时在一旁观看的方落就有种惊为天人的感觉,更是立即动了收徒的念头。
可惜周守冲曾被慧安纠缠着要他拜入三元宗,对拜师这事下意识抵触,当时虽然忸怩着不愿意直接拒绝方落,但那神色已经让方落心中明了。后者倒也没多做纠缠。
周守冲硬记下了方家武学招式,按说算是偷学了方家武学,但他这么年幼,方落怎么也不好责难他,最后也只是让他口头保证以后不泄露出去。
后来方可仍是每日练武,不过却多了周守冲这个陪练,方落怕两人受伤,还特地做了木制的刀剑给他们。
之后几天,方可无论如何变换剑招,她招式只要一出,周守冲便能牢牢记住,最多一开始给周守冲一些麻烦,再用时周守冲便能应对自如。如此半个月后,方可面对周守冲竟然有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那个时候,仅论招式,周守冲半月之功便抵上了她半年苦练。
不过这是她吃了没练过内功的亏。方可倒也因此常常暗想,若是父亲让她修炼方家内功,她肯定能赢周守冲。
即便这样安慰自己,方可还是忍不住沮丧,连着两天练武都不用心了,但仍是闷在院子里不出去。
方落便是看出这点,才让两人每天正午跑来林中练武,他为了让方可出来,还传了后者一门内功。其实那内功本来就该传给方可了,体内经脉长到六岁的时候,正好足以承受修炼方家内功的负荷了。
许多内功不是得到了就能练,多数内功都对修炼者的经脉、骨骼有要求,越是霸道的内功要求就越高,因此江湖上其实很少有那种得到神功而一飞冲天的人,这种人更多的是出现在故事里。
方可修炼内功之后就渐渐超越周守冲,前者是每日修炼内功,运劲发力渐强,后者是大伤初愈,气力虚浮,又没争斗的心思。
偏偏周守冲每次对招输给方可,都没有半点沮丧的意思,甚至能看出他的心思早不在练武这上面了,这就叫方可毫无成就感了。
昨天方落在一旁看周守冲心不在焉的陪着方可,他又是担心周守冲对武学失去兴趣,又是不甘心失去天资这么好的一个弟子,终于心痒难耐传了周守冲一式刀法,只盼后者能被他的武学吸引,总算拜他为师。
刚才方落见周守冲使出拔刀式,神态、姿势、眼神几乎跟他昨天演示时一样,他一时愣在当地,万般滋味涌上心头,这才莫名其妙露出了一副茫然的表情。
这拔刀式是劈柴刀法五式的首式,其实也是最难练的一式,方落前后用了十年时间感悟、雕琢,这才练到大成。而周守冲竟然看过一眼就到了这种程度。
“大伯!你傻了吗?他过目不忘的!”方可实在看不下方落失态,忍不住出声喊了一句。
方落神色渐渐缓过来,摇头道:“可儿,他这一刀的意韵已经有了,这不是单凭记忆能做到的。”
“意韵?”方可重复了一句,周守冲亦是茫然,两人都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人有精气神,武学有意、势、域,意便是意韵,或者说意境,没有意韵的武学便是空有一个动作,那是死招,一般不练武的人练一练也能做出来,比如守冲之前轻易学会你的武学招式,就是这个道理。而有意韵武学就像有了灵魂,外人再学,最终只得其形,不得其魂。”方落缓缓说完,目光灼灼地盯着周守冲,居然拱手一拜,说道:“守冲小兄弟,你能这么快领悟武学意韵,我倒想向你请教一下其中的诀窍了。”
方可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眼周守冲,随后眉头微皱,也不知在想什么。而周守冲在方落朝他拱手相拜之后就有点懵了,好一会儿才迟疑道:“我照着方叔叔的样子模仿的。”
“什么?”方落有些疑惑,随后说道:“怎么可能,没听说过意韵能模仿出来。”方可若有所思,忽然说道:“大伯,他刚才的样子跟你很像。”方落显然还是不信,方可看向周守冲,说道:“周守冲,你再用一次拔刀式。”
周守冲照做,短刀一闪过而,划过了木桩相同的位置,最终斩入地面相同的地方,分毫不差。
眼神、动作、意韵......除了外形和力量,使出这拔刀式的人几乎就是方落自己!
方落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喃喃道:“你怎么做到的?”
劈柴刀法的拔刀式之精髓在于集中全身意念和力量与一刃之上,周守冲连用两次,低头收刀的时候就有些发晕,好在脑海中的冰凉气团立即散发凉意,渐渐驱散不适感。
他眼角瞥见地面的一些杂草,仿佛有一道灵光在黑暗中闪过,他下意识自语:“两千三百二十七......”
方落听到了这声自语,奇道:“你说什么?”周守冲茫然抬头,说道:“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