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游以深呼吸的方式来结束长谈。
向来喜欢独来独往,从不愿意同任何人表露出真情实意的他。今天是第一次把自己的故事袒露他人。
他心底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畅快感,仿佛长年得不到宣泄的奇思妙想正沿着出孔汩汩流出。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病患胸口紧贴着桥栏,已经没了刚才那股寻思的劲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以为我会因为你的一个小故事而乖乖回到桥上?你究竟明不明白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明白。”云游垂着脸,“正因为我们有相同的处境,所以只有我才能明白你为什么落得这般田地。”
病患一愣,转念面色愠怒,他觉得云游在闭着眼睛说大话,在欺骗他,在敷衍他。他扯着嗓子吼道:
“你和刚才的专家一个德行,口口声声的说我明白,事实上你们什么都不明白。你们只是早点想完成任务,把我当傻子一样的骗回去...到最后问起的时候,你们又装作不明所以或者用含糊不清的回答欲盖弥彰。所谓的专家,不过是谎言当做艺术的诡辩师。”
云游沉吟了一会儿,当他抬起头时,眼中的波光急旋成不可思议的图案。
他仿佛是开始自言自语,一通话不知道是说给病患,还是说给自己:
“你很辛苦吧。”云游凝望着对方,“半辈子都活在别人,以及自己给自己施加的压力下。”
病患顿在原地,眼瞳凝缩,嘴巴惊愕的张开一条细口。握着桥栏的双手紧了又紧,手背已然爆出青筋。
云游闭上眼睛,眼皮有一瞬间挣扎得颤动,像是浸入一段不堪回首的回忆:
“是不是所有人,你的朋友,你的亲人,甚至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都对你说过类似的一句话——你得的是心理疾病,是妄想症,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得学会自己怀疑自己。不要把脑子里的东西当真。”
病患吞了口唾沫,“你...你怎么知道?你调查我?!”
“没必要调查。”云游说,“很容易就能猜到。因为我也曾听过无数的‘金玉良言’——你得腿并没有受伤,只要克服心理上的障碍,你就能重新站起来。”
“这是别人给你的压力。”云游继续道,“慢慢的,这些话听多了。最终你也会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我就曾不停地暗示自己,相信着,这只是心理障碍,我能站起来的...可是到头来,你只是在无端地给予自己压力,这种压力不但不能给予你帮助,反而会一步一步地将你拖入痛苦的泥沼。”
病患垂下头,情绪显得低落,他不得不承认云游的说法,就像一柄尖刀准确无误地刺进他柔软的心田。
“你说的没错...”他双手用力,俨然要将桥栏拿捏变形,“谁都跟我这么说。我不得不正视自己,承认的确患上了妄想症。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学着怀疑自己,不仅仅是记忆,任何东西都显得虚无缥缈,都被打上了‘虚假’的印记...可是我也渐渐发现,曾几何时,我不再继续怀疑什么,因为我本身都被自己否认,所以一切都变成了虚无。”
“你在寻找真实,对吗?”云游学着像江流川一样扬起微笑,“寻找那些用不着怀疑,几乎可以让你一口咬定,它确确实实并非构想出来的东西。”
听闻,病患将目光落在女医生身上,原本毫无波澜的眼中悄然漾起涟漪。他倾诉道:
“在治疗的过程中,她在了解我的病情之后,就为我制定了治疗计划。治疗的第一阶段就是认识真实,方法很简单。她把DV交给我的亲人,又每天都在日记本上记录下我一天之中的行为举止,以及她向我询问的实时心情和想法。每当我心烦意乱,在真与伪那根本没有区别的界线边游荡时,她就会拿出这些东西,帮我驱散茫然,让真实平平整整地浮现在我眼前。”
女医生朝他面露微笑。
“这就是你会爱上她的原因吧。”云游话锋一转,“但是为什么又回到你一开始的样子了呢?是什么让你不再怀疑,你脑中那些和女医生大学同窗,恋爱,乃至结婚生子的记忆不是虚假的?”
“本来就是真的!”病患被戳到痛处,他面色涨红,“我当然也怀疑过这些记忆,但是我为了验明真假,特意找她对过。那些场景,那些细节,甚至精确到对话,都和她说的一模一样!我有什么理由来怀疑?”
云游侧过眼,发现女医生唇口翕张,像是要说什么。但因为考虑到诸多因素,又面色尴尬地隐忍下来。
云游了当道,“女士,你其实知道为什么吧?你现在的做法不是在治疗他,而是在帮他沉浸在他的妄想之中。”
女医生无奈的低下头,她怀里三岁大的孩子正好奇地左顾右盼,“我的日记,他看了我的日记。”
“你的日记?”
“对。”女医生点点头,“我从大学开始就有日记的习惯,除了少数几天,日记本上很少有空缺。有一天因为我来诊所来得太急,把记录患者的日记和自己的日记弄混。虽然有提前发现,但最后应该还是让他不小心看到了...”
云游会意,“所以你的生活日记上记录了你和你丈夫的往事。而病患因为妄想症,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把那位丈夫角色换成了自己,是这个意思吗?”
女医生的眼神不言而喻,她没有继续说什么。
“骗人!”病患已经开始恼羞成怒,他指着云游和女医生,“你们两个合伙来骗我!”
云游摇摇头,对女医生说,“你刚才说你的日记上其实是有几天空缺的吧。”
女医生点点头,她暂时将孩子放到地面,三岁的孩子早就学会了走路。
腾出手后,女医生将左手袖管捋起,一直捋到肩膀。
最后翻开手臂,只见在她的手臂内侧深处,有一条蜈蚣似得的缝合印记,一直从她腋下贯穿到她的手肘窝。
女医生解释道,“这是大学毕业,在和丈夫订婚时留下的伤痕。那时候因为这个伤,日记不得已断了整整大半个月。”
云游看向病患,“你能说出这条伤痕的由来吗?这么大的伤口,你应该不会忘记吧?”
病患的目光开始四下飘忽,他想努力回忆,但反上脑海的唯有一片空白。
刚才愤怒的情绪也逐渐转化为焦虑,他似乎很热,额头已经溢出汗液。
身子也开始到处发痒,只能不停地抓挠后背,却还是无济于事,瘙痒和燥热根本没办法抑制。如同梦魇般正将他逐步吞噬。
经由云游眼神授意,女医生说,“订婚成功那天晚上,因为太激动,在吃饭的时候喝了些酒。所以回家的时候不小心在附近的建筑工地摔了一跤,回过神来时手已经被割出一大条裂口。缝合手术后,整整在医院躺了半个月才康复。”
“不可能。”病患的情绪上升至前所未有的不稳定状态,有些趋于疯狂,“假的...事到如今,你们告诉我这些都是假的...”
他摇摇欲坠,双手从桥栏抽离,转而抱着脑袋,身体佝偻得仿佛要蜷成一团。仅靠半双脚掌支撑着他在那片方寸之地的全部重量。
到最后就连他的脚跟都开始虚浮,全身痉挛般颤抖不堪。他在挣扎,好像在和看不见的魔鬼搏斗,依靠最后一丝理智让自己免于被拖入深不见底的绝望之渊。
他已经没有闲暇之心来关心自身安全,生命在这一刻显得无足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