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里的白昼来得比往常要早一些。
天还没亮,雄鸡便已高昂起头颅,仰头长鸣,恍如寺庙里的暮鼓晨钟,大声宣告黎明的降临,一天的伊始。
旭日初升,晨曦打破夜幕,刺目的白光穿过迷蒙的薄雾,成片成片地洒下,迷雾渐渐退散,阳光再无阻拦,铺天盖地地涌来,世界骤然开朗。
绿柳低垂,河水淙淙,青白色的廊桥上,一顶大红花轿悠悠地驶过,桥的两边站满了行人,人们热情洋溢的笑脸就如太阳一样的灿烂。
这顶花轿有些年头的了,尽管轿身上的漆如花般艳红,但漆面上的细微刮痕,却是骗不了人。
看样子应该是在几天之前,新郎家才把这顶轿子交由匠人们,吩咐他们用红漆重新刷上一边,再装点上几朵用红色丝带编织成的大红花儿,尽量遮掩住那些不怎么好看的刮痕就行了,透着一股穷酸穷酸的劲儿。
说来也有点搞笑,这座边陲小城虽说距离中原地带颇有一段距离,繁华的商业命脉以及经济的规划等等,根本就轮不上他们这种穷乡僻壤。
但得与失永远都是同行的,对于老城主来说,这里也占据了天高皇帝远的天然优势,当今世道,皇帝自己都自身难保,更别说要整治他的这个破地儿了。
再加上位处在云林的边缘,那座古老的深林足以为小城的居民们提供源源不断的产出,所以说,只要城主大人稍稍会耍点小手段,别说换一顶崭新的花轿了,他就算是要把整座小城刷成红色,为他儿子的婚礼,添个一份小小的噱头,也不在话下。
可没办法,再肥的差事碰上了缺心眼,也只能大眼瞪小眼的,眼巴巴地看着自家的肥油流向贪官污吏们的口袋,仍由手下的人们着急地干瞪眼。
也不是没人劝诫过老城主,说现在这世道,皇帝有和没有也没太大区别,与其把咱们辛苦挣来的汗血钱上缴给那些狗官们,还不如留在咱们的口袋里,以备小小的,不时之需嘛。
那位下属说到这里,顿了顿,挺直了腰杆,给自己鼓了鼓气,继续说,就算那些贪心的狗贼打上门来了,又怎样?咱也不怕啊,大不了就跟他们拼了,老子还不信在自家地盘,能叫人给打出屎来了!
他猛地拧头,朝周围的同僚大喝道,大家说是不是?!
穷得要死的同僚们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增加收入的机会,他们纷纷挺起胸膛,大声附和道,对!他们要是敢来,就干他丫的,咱们云城的男人就没有一个是怕死的!
面对如此激昂的群情,老缺心眼还是摇了摇头,他淡淡地说,我们之所以能过上现在的安生日子,是祖上承了帝皇家的情,有恩报恩,有德报德,不能说是因为今天朝廷落难了,就抢着要去划清界线,这种做法,跟云林里的豺狼又有什么区别呢?你们说,对吧?
老缺心眼有点感慨地背过身去,轻声对下属说,饮水要思源,人无学识能活,但倘若没了规矩,那可是会死的。况且,咱们又没到开不了饭那种地步。
老爷子撂下这番轻飘飘的话后便扬长而去了,属下们留在原地,呆呆立着,若有所思,似有所悟,唯独没想过要反抗。
他们都不蠢,但也心知自己算不上什么聪明人,若是没有老城主把关,愣是靠着他们这群武夫的智商,叠在一起也敌不过林子到处乱窜的山贼们。
后来,没有人再提过这茬子事,每年该交的钱粮,老城主都会依数上缴,每次派去护送的钱粮的队伍,都会配上新铸的甲胄和新锐的火器等等,除了吓退沿途拦路打劫的土匪们之外,还在无声地跟京城里的高官们对话。
老爷子这般大费周章,单纯地就想传达一句话,有种,你动老子试试。
时至正午,大红花轿来到了一条宽敞的大道上,这是云城的主干道,大道的尽头就是老城主的府邸,同时也是城里的官府,乍眼看去,破破烂烂的,没什么威严感,唯独木门前的两只石雕的狮子硬是撑起了整座府邸的门面。
瘦小的老头儿换上了最得体的衣衫,精神焕发地站在两只石狮中央,遥遥地望见骑白马而来的儿子,老脸上笑开了花。
走在儿子身后的是那位剽悍的亲家,亲家护在花轿旁边,龙行虎步,还好他今天没带刀,不然会令人误以为他是来抢亲的山贼。
老城主很喜欢坐在花轿里的未来儿媳,那是一种出于单纯的喜欢,说不上有什么太大的由头,非要解释的话,大概便只能说是,缺心眼遇上了神经病之后,发生了什么奇妙的化学反应。
老爷子对儿媳,那是绷直了拇指的赞叹,在跟那女孩儿对视的第一眼起,他就笃定儿子找到了对的人,知子莫如父。
那是一双星空般眸子,老爷子自问算是阅人无数,但从来没有在任何的成年人身上,见过这样的眼神。
那么的清澈,那么的透明,亮如繁星,明如皓月,仿佛她本是月宫上的仙女,却因失足,坠下了凡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