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叶绫因伤昏迷之时,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仿佛置身于一处类似深渊的地方,周围都是一片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唯有头顶能看见亮光。她想也不想,坚定不移地认为头顶那里的亮光即是出路之所在,她拼尽全力地要朝高处的亮光攀爬去。
她每一次尝试,无不以失败告终,爬得越是高,摔得越是惨。但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头顶的那片亮光是否是留给她的欺诈,无论摔下来多少次,她都要继续尝试,只要那片光亮能被她触摸到,一切都会好起来。
连叶绫自己也不知道她摔下来了多少次,她不停地重复着攀爬、摔倒的过程,直到她的躯体遍体鳞伤,四肢都已摔断,再也使不出一丁点力气,她才颓然地趴在地上。她还在注视着那片亮光,渐渐连视野也变得模糊起来。
当她不再能将全部注意力聚焦在那片亮光上时,她才注意到了周围,原来周围不是黑洞洞一片,这里有梯子、有水源、有蜡烛、还有绷带……叶绫为她所忽视的这一切而错愕时,她视野中的模糊如同被打翻的墨水一般扩散着,她正努力朝这些被她忽视的一切靠近时,她却彻底什么都看不见了,堕入真正的漆黑之中。
叶绫渐渐从昏迷中睁开双眼。
“公主殿下!您醒了!”
叶绫睁开眼睛后,映入眼帘的第一副面孔就是杜清慧的脸庞。杜清慧那张清秀的脸庞上遍布泪痕,当她看见叶绫苏醒后,眼泪再一次止不住地从眼睛流了下来。
叶绫的脑袋此时还如绑上块大石头般沉重,杜清慧在她面前流下泪水时,她还是尽力挤出一抹微笑,伸出手来擦着对方脸上流下的眼泪,笑着说道:
“别哭呀!我这不是没事吗?清慧,快别哭了。”
“嗯!”
杜清慧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擦着眼泪,向叶绫点了点头。叶绫想要从床上坐起来,杜清慧着急地立马告诉她:
“公主别动!大夫说了,你现在需要休养。”
叶绫笑了笑。
“无碍,躺久了有点不舒服而已,扶我坐起来,不会有事的。”
杜清慧扶着叶绫在床上坐了起来。
叶绫苏醒时已经是傍晚,她醒来不久后,唐凤仪很快赶了过来,见到叶绫没事,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公主殿下没事,真是太好了!”
“我昏迷这段时间,多亏你们照顾了。”
叶绫温和地微笑着。
问候完后,唐凤仪一时间面露难色,在纠结一阵后,他决定将心中的担忧说了出来。
“公主殿下,您昏迷后,顾公主和甘公子产生了不小的矛盾。”
“什么?”
叶绫闻言一惊,赶忙追问道:
“怎么一回事?”
杜清慧一听到这两个的名字就一阵窝火,她眼里透着愠色,对叶绫说道:
“公主,不要理会那两个蠢蛋!只会吵吵嚷嚷,没完没了!”
叶绫眉头微皱,摇了摇头。
“不,我们是一个团队的,愈是紧急,就愈是要团结。唐公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叶绫开口后,唐凤仪就把甘兴因为顾攸不放人导致叶绫受伤而与顾攸产生激烈争执一事告诉给了叶绫。
“唉!”
叶绫发出一声哀叹,她正皱着眉头沉思着,甘兴走进屋子,在他走进来不久后,顾攸也进入屋中。
“公主殿下!”
甘兴连忙冲到叶绫床边,脸上先是一阵激动,随即又露出十足的惭愧,他向叶绫俯首道:
“甘兴无能,使公主被歹人所挟持,求公主责罚!”
叶绫微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不必道歉,你们都没有受伤就好。”
“我……”
甘兴快把头埋进胸口里,高大的身躯微微地颤抖。而顾攸站在更远的地方,似乎因为甘兴已经上前,他才迟迟没有靠近的意思。他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叶绫,眼中流露着一抹欣慰。
叶绫看向顾攸一眼,没有说话,而是朝对方露出一抹感激的笑意,接着又转头注视着甘兴,语气严肃地说道:
“甘兴,我听闻你与顾公子发生了激烈争执,有这一回事吗?”
甘兴猛地一抬头,看向叶绫那带着严肃的眼眸,他的心中立刻多了抹愧疚。他点了点头,道:
“没错,我因他迟迟不放人质害得您被歹人砍伤昏迷而愤怒不已,这才和他争吵了起来。”
叶绫立马解释道:
“不是这样的,让顾公子坚持不放人质正是我的意思,那个安仕黎心思难测,让他脱身,不止我一个人,我们都会有危险,所以我即便冒着身死,也绝不能让此人轻易离开,顾公子做的没错,让我们都得以安全。”
顾攸瞥了一眼甘兴,嘴角微微一勾。甘兴面露惭愧,而叶绫像一个老母亲一样,继续对甘兴劝说道:
“甘兴,我听闻武人之道,贵在敢作敢当、知错能改,甘氏先祖就曾因过错而向他人负荆请罪,今天你也实在是冤枉了顾公子,你可否向顾公子道声歉呢?”
甘兴面色潮红,低着头久晌不语,也许是受不住叶绫那痛心的目光的凝视,甘兴匆匆转过身,朝顾攸低着头说道:
“顾公子,甘兴一时气急,冲撞了你,望公子能原谅甘兴之过,甘兴保证…下不为例!”
顾攸一脸平淡地点了点头,似是一点也不曾把这件事放到心上一般。
“行了,我也没往心里去,更不会让公主为难,当时的情况我也有责任,倘我及时把刀架在安仕黎的脖子上,也就不会让公主受伤了。”
“这……”
甘兴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顾攸。他并没有想到顾攸会如此大度,对方的这份胸襟,一时间让他显得是如此渺小,令他不能不感到一阵不好意思。
而顾攸说自己不在意,倒也不全是作迎合叶绫和甘兴之用,他一向深知,这世上智者是少数,庸人是多数,智者做事,庸人要指指点点,那随他去就是了,智者何必要去理会庸人的意见?自讨没趣罢了。
看到甘兴与顾攸冰释前嫌,叶绫也露出欣慰的笑容。而甘兴突然一挥拳头,显得很是愤慨,他想到眼前这一切全部是那个安仕黎造成的,怒火就再一次涌上了心头。忿忿不平地说道:
“都是那个安仕黎!那个灾星!把这个混蛋宰了,不就都没事了吗?可恶,这个人留不得!”
顾攸也点头表示赞同。
“不错!此人显然与我等相当之敌对,不管如何,都绝不能纵容此人再活下去,速速解决掉他,是最好的办法!公主殿下,此人实在是害惨了你,也差一点就害惨了我们,这样的人,留着作甚?就算真把他给杀了,蒋羽还敢跟我们翻脸不成?断不可能!”
叶绫身边的杜清慧也少见地发表了附和,她眼中带着比甘兴还要旺盛的怒火,向叶绫发出了请求。
“我也赞同!倘非此人,公主您怎会受如此重的伤?如果不是医治及时,您只怕就没命了,都怪他!清慧也认为,当把此人诛杀以绝后患。”
众人空前一致地力主处死安仕黎,令叶绫的脸上漂浮着为难之色,她眉头微蹙,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如果细究这一切是如何造成的,那毫无疑问,如果不是安仕黎已然笃定和他们对着干的决心,叶绫根本犯不上在被卫广挟持时押上性命进行这场毅力的比拼。正是叶绫清楚安仕黎离开后会对他们不利,她才不能放走安仕黎,即便对方以她本人为人质。像这样宁死不屈又智计不凡之人,不杀是等着过年吗?
叶绫还是难以轻易下这个决定。
如果不是互为敌手,安仕黎此人显然是值得敬重与值得交往的。她还记得,当她身中一刀,血流不止,剧痛与失血带来的虚弱令她的意志与身体都处在崩溃边缘,使死亡从未有过地接近着她时,她的意识渐溶于恍惚之间,像绝大多数人一样祈求着生还的希望。而她央求的目光并未投向别人,而是投向了安仕黎,她将自己最为虚弱下最为脆弱的一面展现了她的敌人,如果是平时,她应该感到无比的羞愧,可这种羞愧却没有出现,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反复回忆、反复感受着。或许只有一个解释,那个目光,不是自己行将落败之际献给敌人的摇尾乞怜,那是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的事情,而是她在潜意识认定,安仕黎是一个值得她信赖、能够顾全大局,不会让双方陷入鱼死网破的人。那道目光,来自于信任,类似于一种商量、一道无声的协议,最后的事实也确实如此,安仕黎接受了她的协议,他们的双方都没有出现不可挽回的伤亡,而她更是因此从卫广手中幸存下来。
试想一番,如果安仕黎不是一个顾及同伴的人、不是一个顾全大局的人、不是一个为了他人、为了理想甚至甘愿献出生命的人,叶绫会指望对方吗?又真的能可以幸存吗?正是因她知道对方是如此之人,所以投去了指望,所以让她在卫广的手中幸存。
安仕黎的勇于赴死固然会给他们造成一系列的麻烦,可在那样的紧急时刻,又是安仕黎的这份为救同伴、勇于赴死的品质,将叶绫从死亡的边缘中拯救了出来,这岂不是显得无比之荒诞吗?是啊!还真是荒诞,像安仕黎这样的人,还真是不可理喻啊!可……自己能够活下来,确实是有赖于他。
再者,安仕黎所做的选择与叶绫可以说是一模一样的,叶绫为了避免安仕黎的逃走给她的同伴们带来威胁,宁可让自己死在卫广刀下。而安仕黎一样是担心卫广强行救他会让他的同伴遭受伤害,这才向叶绫妥协,放弃了被卫广等人拯救出去的机会,这也是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他们彼此二人,很难不对彼此惺惺相惜,她实在做不了处死安仕黎的决定,哪怕她清楚对方的存在极大可能将会危害到自身。
叶绫还在踌躇着,一道消息的传来令叶绫暂时中止了对这一问题的思考——蒋羽派人来了。
一听是蒋羽的人前来,顾攸等人的脸上立马展现出警惕与敌意。而叶绫仅是稍作沉思,就让他们先把蒋羽派来的人带过来。
崔谨带着蒋羽的嘱咐走入叶绫的屋子,当他见到躺在床上受伤不轻的叶绫时,他的脸上骤然涌起一阵错愕,连忙询问道:
“这这这……姑娘这是怎么了?”
甘兴忿然地朝崔谨瞪了一眼,毫不客气地说道:
“哼!这难道不正是你家大人派人干的好事?”
“甘兴!不要乱说!”
叶绫呵斥住了甘兴,对着崔谨笑道:
“在下身上有伤,恕不能起身相迎,还望使者见谅。”
崔谨注意到叶绫说话时甘兴的反应,眼神里透着些微妙。紧接着,他的脸上浮现出愧意,对叶绫说道:
“无妨无妨!实在不好意思,本来在下早就应该来了,但今日大人身上公务繁忙,较晚得知贵府遭受士人围攻之事,所以现在才派在下前来问候。”
“无碍。”
叶绫打量着崔谨,她正揣度着崔谨来此的用意。她认定此次士人围攻多半不是蒋羽策划的结果,但她还想了解到更多有关此次事件的来龙去脉,便向崔谨询问道:
“蒋大人对此次士人围攻,可有何头绪吗?”
对上叶绫敏锐的目光,崔谨答道:
“在下此来,要说明的正是此事。此次事件与蒋大人无关,也绝非蒋大人部下的擅作主张,大人并不知情,并对贵方突然遇此危机深表痛心。但大人经过调查,了解到了一些或能对贵方提供些帮助的情报。”
“哦?快说。”
崔谨顿了顿,继续道:
“名士居的老板与我家大人是好友,我家大人从名士居的线人得知,昭人士子之所以会如此愤慨,是有一名凝国士子在名士居上嘲讽众士子,并将自己的住址报给了士子,让士子上门挑战,这才使得士人们群情激奋,上门讨伐。不知贵方可曾听说?”
“凝国士子?”
叶绫等人面面相觑,十分纳闷。凝国士子?报了他们的住处?这真是稀奇了,难道是他们的队伍有叛徒了不成?不可能啊!
叶绫立马追问道:
“确定是凝国士子吗?”
崔谨停下来思考了一阵,点了点头道:
“多半不错,据当事人描述,那个人操着一口十分夸张的凝国口音,凡是知道凝国口音是什么样子的人,一听就能知道。”
“真是稀奇了。”
叶绫轻轻托着下巴,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是从哪里冒出来了这所谓的凝国士子给他们玩了一手祸水东引。她还在思索,顾攸走上前来在她耳边小声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