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在五年前,朝廷给龙西县派来位新县令。此人姓溥,名由礼。虽不学无术,但人家有皇脉啊。有一次他巡视民情来到围堡后就有了占有围堡的念头。无奈黄文轩处事谨慎让他抓不到把柄,无从下手。另外还有一件事让他伤透了脑筋,他的宝贝女儿私下跟一戏子相好,最近还怀孕了。这事要是传出去,那县太爷的脸可就丢大发了。师爷看出他的困境,给他出了个一箭双雕的妙计。
这天上午,黄文轩进县城办完事,按以往习惯,来到福祥茶楼喝茶。一位外地的熟客见到他,笑盈盈过来,说是他的一位朋友久闻黄老爷大名,特地出银五两以求墨宝二尺。黄文轩这辈子一不求官,二不求名,唯一所爱就是书法。之前为人写字从不束利,今天有人自愿出银求字,不亦乐乎。此刻,就在茶楼内,黄文轩依买家拟就好的诗文,在宣纸上寥寥数笔,挥毫而就。在他写完落款盖上私章后,有人在背后拍手称好起来:
大雨飞落庭院中,清风吹拂百年松。
已去寒冬漫天雪,晚来暖阳满乾坤。
“黄老爷子,你这首藏头诗写得真可以啊!”此人阴阳怪气地念完诗文后,脸上露出凶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书写如此反诗!”
黄文轩抬头一看,说话人竟然是县太爷的贴身师爷!黄文轩又仔细看了诗文,霎时惊恐地灵魂出窍,珠子大的汗水从脸庞止不住直往下掉。惊慌之中他四周寻觅那位熟客,却不知此人早已逃之夭夭。黄文轩这才恍然大悟,自己是中仙人跳了!该死,这可是杀头之罪!
就这样,黄文轩在这位县令的淫威下,被迫娶了他的女儿溥玉芬为妻。溥由礼也舒了口气,好歹算是在围堡里先嵌下颗以后盘夺的楔子。
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但对黄文轩,就如同口吃黄连有苦不敢说,谁叫小命儿在人家手里捏着呢?分明是块烂肉,也只有假作欢颜,应付了事。
溥玉芬从小以格格自居,在家横强霸道惯了。下嫁到围堡后,总觉得自己吃了亏,更加专横跋扈,无事生非,弄得围堡上下鸡飞狗跳,户户不得安宁,黄老爷只能忍气吞声,任其作恶。
话说回来,方圆百里,就黄家的财富,如说是第二,没人敢说第一。日子长了,溥玉芬慢慢体会到了,自己身处围堡,拥有良田千亩,好屋百间,从早到晚有佣人使唤,日子也过得非常地滋润。尽管她老子几番暗示,让她多用些心机,多拉拢几个心腹,多激怒黄文轩生气,最好把他气病气死,这样围堡就能变成溥家的了。溥玉芬开始确是这么想这么做的。但她想明白后,她不闹了,心想自家那几个五毒俱全的兄长,围堡再多的银子也不够他们挥霍几年的。再说自己什么也不懂,也不会做生意,假如没了黄文轩,好日子也就没了。真照老爷子说的去做,我傻呀?见女儿变了心,溥县令也毫无办法,只能作罢,从长计议。
在溥玉芬嫁来围堡之前,黄文轩身边有个叫小芹的贴身女佣。去年闽西遭遇大旱,百里村户颗粒无收。小芹随逃难大军来到此地,家父又不幸病死。她让人写了字条,当街叩跪,以求卖身葬父。黄文轩路过见了,于心不忍,救下小芹。后又在小芹的哀求下,带回围堡做了自己的贴身女佣。偏偏这小芹又是个有恩必报的主,见黄文轩妻子早死多年,单身可怜,宁可不要名份,也要为黄老爷延嗣后人。
这一天早上,小芹来到厨房,端了黄老爷平时要吃的点心,出门时感到一阵恶心想吐,被一女子看见。此人是溥玉芬从娘家跟过来贴身女佣,便将所见密报主子。溥玉芬听后大发雷霆,连正抽着的水烟枪也被她狠狠地摔成两截。她不分青红皂白,气凶凶来到黄文轩屋里,劈头盖脸骂一顿,并责令黄文轩马上辞掉小芹,赶出围堡。见黄文轩不从,便使出反诗杀手锏,逼迫黄文轩就范。此刻黄文轩就像吞下只蟑螂,恶心无比。他心里明白,以自己的身价,在当今社会,就是娶个三房四妾的,别人也无可厚非。但是就现在的处境,怕是万万不能了。被逼之下,他只好忍痛割爱,让管家周义偷偷在虔州府郊外找了栋农居,将小芹安顿下来。并嘱咐周义用心关照,暗中支助。
老爷对管家周义如此信任是有缘故的。
光绪十六年,初冬。黄文轩堂叔过七十大寿,他受邀来到湖南长沙,客居裕丰饭店。之所以步千里之遥前来长沙贺寿,一是与堂叔二十多年未曾见面,二是想趁此机会去长沙以北的汨罗江一带,在那里亲手往江中投入粽子,以祭拜中国文学的祖宗屈原。在长沙的行程很快就告一段落。离开前的晚上,他刚就寝,大街上突然响起一阵“抓革命党!”的喧闹声,紧接着就是“啪啪”两声枪响,随后从二楼窗户上爬上来一个人。这人敏捷地从窗户跳下来,示意黄文轩不要作声。等大街上回复平静后,这人抱拳给黄文轩致谢。黄文轩小声问道:“你是革命党?”
此人摇摇头说:“我只是个袍哥。”
“那巡捕为什么追杀你?”
“武汉革命党有个头头来这里与袍哥会见面,商讨一起反清,派我做这个革命党的保镖。哪个晓得袍哥会里出了叛徒,我与这个革命党被巡捕追杀。虽然在枪战中我打死二名巡捕,但因寡不敌众,这个革命党还是被打死了,我胳膊上也挨了枪子。现在可好,官府要杀我,革命党也怀疑我,袍哥会的人大概也不会放过我,哎!这下我真是冤屈死了!”此人说完,沮丧地用手不停地挠头。
听完此人的讲诉,黄文轩心想,这人显然已被逼到绝境。既然他是个袍哥,那必然也是个反清义士,现在他受了难,就不能袖手旁观。他对义士说:“你放心,我会救你!长沙怕你是不能呆了,跟我去赣南暂避一下吧,不知义士意下如何?”
听了黄文轩的话,义士抱拳下跪,说:“谢大人救命之恩,小人感激不尽!”
第二天一早,黄文轩找上旅馆厨子,递上好些银两,以换取厨子的外衣裤和草帽扁担,并从灶口取了少许黑灰碴。回到客房,将义士用心装扮后,两人离开了旅馆。黄文轩在先,黑脸义士带着草帽、用扁担肩挑着行李跟后,两人大摇大摆来到南城码头,从容应付过码头巡捕的盘查,坐船离开了长沙。此义士便是后来的围堡大管家周义。
小芹被赶出围堡后,安心地在虔州府市郊落下脚。周义每次去看她,给她送去些物资,她总是让周义下次少送些,她一个人花不了这么多。从她脸上便可察觉,没有哀怨,也没有悲愁。反而每次都会问老爷可还好?都是说是自己对不起老爷。那天溥玉芬在黄老爷屋里大吵大闹,她是听到了的。换成别人,好容易攀上个如此有钱的主,龙种都三四个月了,老爷就是有个三房四妾又能怎么了?肯定会去争斗,去争个名份。可她不想这样,只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嘤嘤地哭。宁可苦自己,不愿难老爷。每当周义给黄文轩讲起这些,黄老爷总会忍不住用袖口擦眼泪。有一次周义去看小芹,正赶上几个混混在街口用秽语调戏小芹。周义三拳两脚将几个打趴在地上,直到他们不停地跪地求饶才放了他们。当然遇上这类事周义不会跟黄文轩说,怕老爷当心。
六个月后,小芹生了,是个儿子。这让老爷无比欢喜,给这孩子取名为家滨。高兴之后又不禁流泪,说是对不起他们母子。嘱咐周义加倍关照,以慰良心。半个月后,在周义的安排下,老爷终于见到这对让他日夜牵挂的母子。老爷抱着家滨,亲了又亲,万分喜欢。
三个月后,即溥玉芬嫁到围堡后第九个月的一个傍晚,围堡里传出婴儿“呱呱”地哭声,溥玉芬生了,也是个儿子。尽管黄老爷怀疑这孩子很可能非自己亲生,还是高兴地给孩子取名为家淮。
百日之内连添两丁,换成普通人家,定会欢天喜地,满门增辉。可黄文轩却高兴不起来。看着心烦的常现眼前,日夜牵挂的却远离身边,他内心充满惆怅。原先遇上不顺心的事,他会用写字来去除烦恼,自从出了“反诗”这档子事后,他就再也没用手抓过毛笔。
水满则溢,月融则亏。乐极生悲,物极必反。黄文轩向来是个低调谨慎之人,但该来的还是会来。不几天,黄文轩果然遇上凶险,要不是家丁歪嘴舍命相救,他恐怕已经埋尸荒野了。
秋风这天,九连山的表弟踏鼻子突然来到围堡,对黄文轩说,最近他父亲身体欠佳,恐怕时日无多。很想与你这个外甥见上一面,死而无憾。
黄文轩听后,鼻子一酸。心想老舅已年过古稀了,算起来也有一年多没有前去看望他老人家了。他与踏鼻子说,回去告诉你父亲,明天我一定去。
让黄文轩万万没料到,这正是九连山土匪特意对他设计的陷阱。
这伙土匪从湘南流窜而来,选中了九连山扎营山寨。他们将深山窝里仅有的几户人家全部捆绑起来,搜光各家仅有的少许银两,胁迫每家人至少要说出一户有钱的人家或亲戚,违者杀光全家。其实土匪也知道,这些几乎与世隔绝的山里人怎会知道哪地方会有有钱人?只不过是吓眼鸡啄虫子,碰运气罢了。按照他们的惯例,为了霸占这几栋房屋,这些人将会被全部杀掉。
正当土匪举刀要砍人时,有个妇人被吓得开了口。她用手指着踏鼻子说:“他在石子围村有一个表哥是乡里的大户,很有钱。”
土匪听后,将踏鼻子父母亲及儿子女儿一家五口人从人群里分开,威逼踏鼻子下山谎报信息,将表哥引到山里来。踏鼻子稍有犹豫,土匪举刀就要砍他儿子,踏鼻子不能忍受全家人在自己眼皮底下被土匪一个个杀掉,无奈接受了土匪的要求。
本答应踏鼻子第二天去看他父亲,谁知乡公所临时告知有事,拖至第三天黄文轩才叫上围堡一名叫歪嘴的护卫家丁,两人一早骑马上了九连山。
快走到山窝里第一栋屋子的路口,见整个屋场空无一人。突然一阵轻风扑面,黄文轩从风里闻到一股浓浓地血腥味,他高喊一声:“不好!歪嘴快跑!”说完骑着马掉头就跑。
说时迟那时快,从屋里突然窜出几个人来,他们嘴里骂着什么,挥刀就一顿乱砍。听到黄文轩喊话时,歪嘴反应已慢了半拍,瞬间土匪便将他团团围住。大概歪嘴是想争取时间以便让黄老爷逃脱吧,他没有鞭马冲出围堵,反而骑在马上挥刀与众土匪拼杀。等黄文轩策马跑远后再转头往回看时,歪嘴已被土匪斩于马下。这时,见两位土匪骑着马远远朝自己奔来,黄文轩没带兵器,不敢久留,挥鞭策马往山下而去。
回到围堡,见到周义,黄文轩将九连山的事与周义说了后,让周义大惊失色。
黄文轩听到过歪嘴是临村人,他断定歪嘴绝无生还可能,于是吩咐周义先去他家探望慰问,待后他再亲自登门谢罪并以重金抚恤家人。
周义回来后禀报黄文轩,歪嘴的父母亲早些年都死了,在村里也没有其他直系亲属。黄文轩听后落泪了,感叹人生无常。他让周义在自己的家族墓地上为歪嘴建一座衣冠冢,以表哀念与敬意。
第二天天刚亮,家丁在围堡大门上取下一支信镖,赶忙交于管家,周义不容迟疑,将屋内睡着的黄文轩叫醒。黄老爷将信函从铁镖上取下,打开看后他愤怒地将信函拍在桌子上。九连山的土匪说,歪嘴杀死了他们二位兄弟,限黄老爷三天内用一百两银子赔偿,如果违约,将血洗并火烧围堡。
黄文轩已经领教过这般亡命之徒的残忍,他们既然说了便一定会做到。他当下与周义商妥,让周义立即去虔州府托关系采购一批枪支,组成围堡家丁防卫队,以防土匪袭击。周义走后,他迅速写好一封状告信,叫上两名家丁,骑马直奔县府衙门。
来到衙门口,他击鼓鸣冤。进入堂内,朝高高在上满脸威严的溥县令双膝一跪,大声说道:“青天大老爷在上,草民黄文轩有冤情呈报。”
“有何冤情?快快报来!”溥县令说罢,用惊堂木使劲往桌子上一敲,抬头朝下望时,不禁一怔,他刚才还尚在半醒状态,不料此人还真是女婿黄文轩!
“小人住在濂水乡石子围。近日连遭九连山土匪恐吓勒索,并残暴杀害本村村民一人,有据可查。还望县令大人体恤民情,领我大清官兵进山剿除匪患,以安抚民心。否则,任由这帮杀人不眨眼的匪徒继续作恶,本地一带必将血流成河,生灵涂炭啊!”
溥县令听后大惊:“九连山也出土匪了?”
手执棍仗排立两旁威风凛凛的衙役不禁也私下耳语,似乎也在说:没听见过啊?
见此情形,溥县令连忙退朝,将黄文轩支到幕后,问道:“此话当真?”
黄文轩道:“绝无戏言。”
“你这个蠢货!可以私下说啊!这事要传出去,万一引起刁民哄乱,让我如何处之?”
“派兵进山剿匪啊!”
“你说的倒是轻巧!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那么多的辎重,还有官兵,吃的用的,哪样不要银子呀?再说了,那些土匪全都是刁诈之人,见你人多撒腿就跑,漫山遍野你上哪儿找去?你看过有哪位县令剿匪成功的?”溥由礼说。
“看来你横竖是不想管了?难道你也不顾你亲女儿亲外孙的死活?”黄文轩彻底摊牌了。
见溥县令没什么反映,黄文轩说:“这样吧,你出兵,我出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