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伦纳因猝然昂首。
脊背被一股不可目视的外力强制抻直至人体极限,双臂却绵软无力地垂落身侧。他神情迷惘迟疑,双目惊恐圆睁——从中浮现出一层纤薄通明又黑暗深邃的怪异光景;他的心思意念被突兀乍现的无数景象所牢牢占据掌控,故对梅拉·纳芮蕾惶恐、惊愕而焦急的呼唤与喊叫置若罔闻且无动于衷。在那若临其境般的景象之中,他身在冰寒枯寂、不存一物的虚无深空,与之互为一体。在那里,他通晓知悉纵是近乎全知全能的穆门塔瑞们或许也知之甚少、甚是不得而知的诸多学识与奥秘,了然万物归于虚无后的最终构想与结局——他并非原初,却是终焉,完美无缺且不可替代;他超脱尘世诸神犹存疑惑、囿于其内不得脱离的位面之上,凡人百千世代所憧憬敬拜并赋予繁多神话色彩与宗教涵义、远远遥望却无力触及的无数繁星则渺如微粒尘埃。
他以无法度量的迅捷视觉看向外界,洞穿那道由可憎意念构筑的畸形帷幔——遍布裂痕、濒临碎裂,环绕凡尘位面——看到内里受其庇护方得苟延残喘、层层套叠的位面与空间。他看到一个又一个存在着以肉身形体存续繁衍的智慧种族的世界,尽管这些世界面貌形式迥异不同,却有同一股扭曲意志孽生盘踞、滋长无忌。在每一个世界、种族和国度内部,帕伦纳因都得见俯拾皆是、别无二致、同出一源的邪恶之物与扭曲之事。
但他已重获新生,归返并复返,面对那些外披人皮形体、内里乃是恶魔之物也不再空余愤恨然束手无策:看呐!他以恐怖、威严而又可畏的黑暗形体从虚无之渊临降于世,力量威势远非藏匿其间的悲哀造物及其麾下渺小生灵所能企及,仿佛沉暗尖峰自地底深隙满怀怒意高拔而起,峰顶直探虚无深空。周身湮灭激荡,山巅集聚无穷无尽、不可抵御的毁灭力量。只消一缕突至心绪、一缕乍现意念,他便可将此独一仅存却不当存,滋长、纵容、默许邪恶存在肆虐的罪愆位面并其间一切怨毒神灵和凡尘恶者践踏成泥。
那声音继续回响。为帕伦纳因揭示那些他迄今为止仍未洞悉、纵是与他同出一源的纳薇亚亦不得获知的真相与秘辛——祂诉及世界之外、虚无之渊,述及如今唯之与诸兄弟姊妹方能追忆、业已迭失的古远纪年;祂述及阴险、谎言与诡诈编制而成的阴谋罗网,述及蛰伏潜行其中的邪恶、罪孽、懦弱、以及从运作伊始便注定败亡的荒谬无用心念;述及乃是躲藏隐匿者——业已败落的悲哀造物——将其生来所拥之力窃取而去,而她既不会拱手相让或将之分赠,亦从未打算实现或达成他的任何憧憬、心愿与念想。
那声音说,帕伦纳因奔行各地,尝尽劳顿困阻,宿于野地,果腹涩果草根,历经悲苦磨难,饱尝哀恸离别,取其众敌之性命、解令其辗转难安之忧愁犹疑,但最终却与己身宏大筹谋构想日渐趋远,除伤痛、敌手、死亡和阴谋外再无分毫他物获取。紧接着,那声音以关切与关怀的口吻告诉帕伦纳因,一切皆成过去,而他先前所见之景乃是预演和前奏,是来自不远将来、已于未来发生之事的预示及预兆,是他生来所负亦必当履行之崇高职责与神圣使命。那声音说,只消他予接受,便会领他寻得故往寻而不得之物。只消他予接纳,便会将藏匿者自他处夺取封锁之力尽数归还。如此他便将再不受任何枷锁束缚、再不受他人掌控、再不会颓然沉湎于源自弱小自身的伤痛和愤怒,得随心所欲将目睹之景化作实形。届时,凡世万千恒古长存之邪恶定随世界坠入湮没不存分缕。
“选择吧。”空洞而冷漠的话语回荡在这处面目全非之地,回荡在世界上空。以无数音色,以无尽语言,深入脑海,穿透灵魂,整个宇宙为之震颤。“因此为抉择定夺之时,汝当权衡思虑,是消弭邪恶,归返本源,共飨荣光壮举;抑或拜服于隐匿者脚下,卑躬屈膝,凄苦如奴,受其阴谋蒙蔽,为其马首是瞻,随这方世界同赴湮没之渊。”
时间仿佛冻结。摇晃、颤抖。
狂风、寒冷。
骤起又兀然止息。
一股力量,无法想象的力量。
帕伦纳因毫无反应。他的灵魂与存在被一股超乎寻常的庞大力量割裂——他既身处原地,又同时置身成千上万截然不同之处。这些奇特地域彼此或遥遥相距,或跨越时空介于存在与毁灭之间。他似乎身处人头攒动、繁荣喧闹又不失整洁美观的格尔德芬瑟首都罗萨德恩,环首四顾却是如今仅剩风化残垣的萨瓦伦斯那诸多恢弘高塔齐齐闪耀之景。他闻到堕落、毁灭与希冀断绝的刺鼻恶臭,闻到希望、繁荣与欢乐的喜悦甜蜜;他闻到汗水、皮革、熔炉、煤烟,还有肉豆蔻、麝香、魔法、鹅卵石地面和清冷初晨潮湿塔尖的味道。春日树木与初绽嫩芽的气息灌入鼻腔,无际海水的潮湿腥咸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