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没有公正存在的世界,”费梅塔·德艾莫特说,“尽管我同样没有资格如此论断。倘若黑暗环伺的此时此地,昏愚与蒙昧尚未完全蒙蔽我的心灵,哀伤与绝望尚未吞噬我的神志,那么我想,不论诸神尚在抑或消隐,世界一贯这番模样。理性坚忍的人们不会因其高尚秉性得到首肯、奖励、庇护和祝福,堕落者也不会因其恶毒心念遭到唾弃及贬黜。在泰塔瑞恩,所有事物尽数湮没,不管是善是恶、是睿智远见还是愚蠢短视,虚无一视同仁。也许那些对世界早已不抱希望之人会称之为公平,但我不会。因为若良善者与邪恶者、美好和邪恶拥有相同的待遇和结局,那么这本身便是对良善和美好最大的不公、蔑视和亵渎。更何况——”她的话语夹杂着预示哭泣的粗重鼻音,“最无可饶恕、恶毒污秽、最该在虚无中遭受永世折磨和刑罚之人,并没有死在那里。”
“过往已逝,”薇森娜安慰道,“而这是个邪恶可怖又虚妄虚伪、且荒诞到极致的混沌世界,其间每个身负智慧或仅凭本能挣扎求生的生灵都在恶意注目下降生于哀伤与不幸,即使似是命运垂怜、得以生于名门望族或高等族群之中也无法免俗。邪恶意志环绕左右、笼罩四下、无处不在、俯拾皆是,少许肉眼可睹,更多则在以无法目视却更耸人听闻的方式飞速运作。因此,这里没有人能够全然免于来自污秽邪恶的荼毒和扭曲,没有人生来便意志坚定、生来便了然何谓正义与邪恶,没有人生来便坚定不移、自始至终均行于光明袒程。所谓品性正直,乃是在幸逢机运有幸一窥高洁事物之貌后选择悔改和坚守。而你们已经彻底弃绝过往、追随正义和良善,并且尽己所能去挽救弥补——”
她的话语随对方滚落的泪珠陡然梗在了喉咙里。
“但我们的罪行之恶毒几是其他所有邪恶者无法企及。”女人轻声反驳道,她以手掩面,痛苦深重的左眼泪光迷离。“难道犯下穷极恶行之人,仅凭自愿悔改和赎罪之心就能获得宽宥并免于处罚吗?难道遭到伤害、玷污和毁损之物会因为作恶之人的自我救赎和重拾良知而复原如未被伤毁时一般吗?难道我们在时至衰颓今日再大兴拯救与善举,就能将昔日给无数无辜者带去的伤害和苦痛尽数消解、将被夺取性命之人自亡者去往之处复返吗?的确,无人能生来行于光明袒途,但我们曾经所酿罪恶乃是万分歹毒。”
费梅塔仓促地抹去泪水。
“我们杀戮、行淫和破坏无数,曾经心怀极大恶意、意图将仅存不多的美好事物与观念全数破除,以至于不论我们今天如何忏悔,由此所孽生的邪恶阴影都无法净涤根除。在泰塔瑞恩的土地上,我和森科维尔得到仁慈、特权、宽容、重启生命的机会及其他诸如此类我们不配得到和享有的恩赐。但当劫难到来,那些理当生还的正直之士却只寻得死亡,绝望逝于梦魇。”她的嗓音越发颤抖,“自山脉彼端归返的是我们,和薇森娜一同走出淹没之处的匜是我们,是我们,罪大恶极的费梅塔·德艾莫特和申科维尔。”
很长一段时间,浓重而凄惨的沉默复又临降。所有人都沉默不语,面色阴郁,萎靡疲累却全无睡意;他们深受呆滞鲁钝困扰的同时却又心神紧绷,并且全然不知这异常而恼人的感受源自何处,因此对之束手无策祛除不能;他们在无声延展的无边沉默中郁郁凝视着噼啪燃烧、火星四溅的篝火,从不将目光投至别处。仿佛深夜业已俱寂的这处平野暗藏凶险、四伏危机。尽管空气温和而又宜人,但其中隐含的不详征兆和预兆令他们比忍耐严寒霜冻更无所适从——仿佛某位早已消亡无存的恶毒神明曾投至此处的蛰伏怨念尽数苏醒、喷薄而出。在山脉阻隔的遥远北方,一股能令之也颤抖畏缩的力量酝酿升腾。
很长一段时间,众人只能听到费梅塔·德艾莫特——声名狼藉、如今不复存在的五人团成员唯一的女性成员——啜泣呜咽的声音。很长一段时间,她深埋在申科维尔怀中,纤瘦嶙峋的双肩不停抖动。温森娜面露悲悯,梅拉·纳芮蕾看向她的复杂眼神则难以理清是厌恶又或是同情。帕伦纳因注意到,一直都处变不惊的半精灵,此时湖蓝色的双眼也涌现一层氤氲凄迷的泪光,他时而轻抚女人的背部,时而亲吻她纠结成团的乱发。
“因你们注定于湮没和虚无中归来、命定行经此路。这既是缘由不可道也的奇异机缘使然,也另有伟大而崇高的力量相促——费梅塔和申科维尔,你们乃是阿瓦蒂丝的选民。”
帕伦纳因蓦地起身,疲惫的声音打破了正在沉降的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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