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一章 湮没已至(四)(1 / 2)再不复返首页

帕伦纳因突觉他正立足于宏伟宫殿前无暇白石雕缕的精美石阶之上。细节翔实、栩栩如生的宁芙像端立两侧,朝卡恩戴恩——足以容纳上万名博智饱学之士齐聚在此见证新王加冕的宽阔广场——投下淡漠冷酷的深邃视线。看呐。帕伦纳因听见一道猝然响彻在极近处的清脆声音,他环顾四周,却只得见无声挺立的两尊雕像。看呐。那个声音二度催促,带着无法抑制与毫不掩饰的欢欣和愉悦。他顺从侧首——但见整个卡恩戴恩几无半处空隙,人头躜动,熙熙攘攘,摩肩擦踵——乃是数万神志失常、浸淫于复仇与施虐快感中无力自拔的淫虐暴徒。帕伦纳因听见下方癫狂人群在咒骂与怒吼、啜泣与尖叫,衣着赤裸的祭祀、萨满和术士们则在广场中央绑缚公主康涅尔的巨大而简陋粗犷的行刑台上狂乱舞动、以颤抖尖锐的狂热声线宣讲与布告。他看到一幅幅颧骨凸出的恶毒面貌与赘肉的狰狞脸孔,看到血液、唾液和汗水在油腻发亮的皮肤表面缓缓滑落。

看呐!他看到行刑官手持火把走向康涅尔。

帕伦纳因将手伸向背后。空荡无物。他试图迈步狂奔。不能移动分毫。

但闻一声令盖过喧嚣的怒吼。静默突降、人群凝滞,如时间河流就此凝滞。所有人都凝神屏息看向冲上刑台的不速之客——他们犹如轻掠水面的迅疾箭矢,遗留在身后人潮当中的缝隙与痕迹仍未合拢。喧嚣尘上的宽阔广场此时万籁俱寂,唯余几人竭力挥剑时的沉闷低吼、剑刃划破空气的愤怒尖啸、利器咬入血肉的撕裂之音,还有随之此起彼伏的痛呼和哀嚎。他看到吸血鬼快步上前为康涅尔解除绑缚,而公主已因持续数日的饥饿、干渴、恐惧、刑讯与折磨变得形销骨立、不似人形。他看见枯槁疲惫但坚定狠厉的费梅塔·德艾莫特、申科维尔、还有一位稚气未脱的灰袍祭祀在刑台边缘舞动长剑,试图逼退一小撮手持草叉与自制长矛,从震惊错愕中幡然醒悟过来的疯子兼暴徒。

“他们在拯救公主。”右侧的雕像说。

左侧雕像的口吻满溢悲伤。“有什么用呢?”它问。

“终归徒劳!”两尊宁芙雕像忽然抬高声调,异口同声:“终归徒劳!”

突然,帕伦纳因被疑惑占据的脑海豁然清明。他的视线越过重重暗影与迷雾、越过时间与空间,得以洞悉此前寻求却不得而知的谜底与答案。他意识到费梅塔、申科维尔和薇森娜为何可以自山脉对侧、自成千上万心智沦丧的残忍恶徒围困与攻击下逃出生天——正如梅拉·纳芮蕾所言绝非巧合。他意识到令自己和弓手自被迫离开泰塔瑞恩后夜不能寐、朝思暮想的康涅尔公主的下落及其最终命运——并非如自己先前猜测那般惨死暴民之手,或为三人拼死所救后托庇隐匿于邻国君主的宫廷密室之中。他突然洞悉到这场于安德业伦斯前所未见的淫乱与屠杀的狂欢盛宴没有波及蔓延至周边国度的原因——不复存在的不仅只是安杜尔王朝和泰塔瑞恩这一名讳,而是彼方土地上的万事万物。

接着,他亲见湮没。

没有浓烟、闪光、声响或其他任何征兆。首先消失的是沿远端地平线蜿蜒爬升的乌黑山障,是艾恩杜卡德高耸坚固的城墙和塔楼,是城市内部靠近城门处锯齿状参差不齐的起伏屋顶,还有四通八达的狭窄小巷和缤纷彩石铺就的宽敞街道。然后是广场周围的诸多精致建筑,它们和正尖声涌向行刑台的上万名暴徒、和刑台之上毕生服侍阿瓦蒂丝、未曾被疯狂吞噬的年轻祭司消泯在瞬息之间。最后是骄傲、美丽、肃穆又古老的卡恩戴尔——这座宏伟殿堂建立于数个世纪以前,在彼时希望尚存的年月里供埃雅仁尔迪一脉世代安居。

它有着恍若鎏金的巨大穹顶,美观高耸、流苏装饰的弧形门廊,镌刻精美蚀刻画的威严圆柱与凿雕成端庄女子形象的小巧喷泉;有着白木雕镂、折射万缕五彩光线的硕大窗扇,有着连接广场和殿门上百级不染尘土、光可鉴人的洁白台阶,以及间隔放置的数十尊出自名家大师手笔的水泽仙女大理石像——可凡此种种皆成过往。卡恩戴尔与康涅尔·爱雅仁尔迪,与那位饱尝人生不幸的泰塔瑞恩公主和王位继承人一并消逝无存,他们同时泯灭,无声无息,未余齑粉。电光火石间,艾恩杜卡德乃至曾存于泰塔瑞恩的全部事物尽皆无从寻迹。山岭、森林、丘陵宛若被利刃平整削去,沟壑与深谷则仿佛被一股最为饱学之士亦无法理解的卓绝力量磨削弭平。剩下的是一片朝四面八方不着边际延展出去的荒谬地带,寂静一片、广阔无际且空无一物。薇森娜、申科维尔和费梅塔神情呆滞,他们茫然、疑惑、震惊又恐惧,乃是这片死地当中独剩的事物和生者。

他想要呼喊,但旋转、摇晃、震颤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