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继渊是在中秋节这一天去认父亲的,为这一天他反复纠结,要不要去?可不可以去?能不能去?
这是一个重大的问题,事隔十多年,你要去认一个人,认那个曾与母亲一起被他驱逐,那个像仇人一样的父亲。
一念一世界,这个念头顿时搅扰起那么多东西,龙卷风一样的升腾、呼啸,将他搅得天旋地转。
龙卷风,一个力量和仇恨的聚合体,一个破碎的整体去进行整体的破碎,天与地的撕扯和对话,一种呼啸和毁灭,天怒地怨,毫不掩饰,清楚明白的将一切毁灭给你看。
他看到了,童年的时候就看到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天旋。
母亲患了绝症,母亲说你去认你的父亲吧。母亲在讲那句话时是那样的无奈和无助,这个念头一定在母亲的内心里盘旋了许久,否则不可能直到死才讲出来。
他还没有真正的长大,母亲如果再活几年,那么他就会成为大男人,顶天立地,或许也会拖拽起一个家庭,可能贫穷,可能跌跌绊绊,但到那个时候,他不需要依赖任何人。可现在离开母亲,他就是个孤儿,母亲一定想亲手将他交到父亲手里,可母亲对那个男人有着怎样的恨和怨,她一定不想再面对父亲,所以才这样说:“你去找你的父亲吧。”说完这句话,她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他今年二十二岁,这个年龄还无法像龙卷风一样去琢磨事情。
对大事的琢磨需要巨大的能量,需要宽度和深度,需要一个场,一种聚合,一种生死相续的节奏,一种老谋深算地考量,人要深得像海,可他不能够。
他有时孤立地立在大街上,看着汩汩流逝的车流,他的大脑一片空白,那时的自己,更像个拉磨的驴,肩上是山一样的沉重,脑子却满满的糟糠,连糟糠这样的东西都没有,有的只是一片空白和天旋地转。
他垂头丧气地走着,一个陌生的女人朝他看过来,他们在一段斑马线上相遇,擦肩而过,如风而逝,那女人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轻风一样地飘进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神也应该有些东西轻飘飘地飘出,对于这样的年龄,轻风徐来,水波荡漾,应该有一些东西从身体里油然而生,但他没有,他的眼神出现片刻的呆滞,他的身上缺少陌生人之间相互给予的能力。
这个城市的每个部分都经过了修饰,整个城市,每个部分都努力地给与着,光与影,温与热,色彩与造型,它们在吸引你,勾引你,你甚至会为此驻足,流连。每条道路给人的感觉都是曲折的,复杂的,唯有斑马线,巨大的微表情深藏在它们的间隙里,让人觉得它们带来的不仅是安全感,还有别的什么。
像窗子,斑马线真的像窗子。
一个诗人曾说,我真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
多好的诗,读起来像糖一样的甜。
这首诗简直就是为他而写的,他读过一遍又一遍,站在斑马线上,立刻又想起这句诗,感到斑马线让地下的光透射出来,炫目而灿烂,他真的想在此多停留一下,感受从心底溢出的甜,可是那红灯很快就在闪烁,他得加快脚步,穿过整条斑马线。
他拎着一袋苹果,红彤彤的熟透了的苹果,极鲜艳极精神,它们的生命坚实地绽放,哪怕收拢在一个透明塑料袋内,也有一种蓬勃而出的朝气活力。
这是他能够从市面上找到的最美好的东西,他是精心挑选的,是奉给父亲,也是给那一家人献上的礼物。
他知道手中拎的东西是这样的微薄,微薄到难称礼物、难以奉呈,但这也正是他如今的实际状况,他已经走投无路,虽说大学马上就要毕业,但人生的接续在此处中断了,对于他这样的人,这样的中断可能将他打向社会的最底层,从此是永无休止的螺旋下行。
茫茫街道荡漾着各种目光,每个人努力地现出体面和精致,去迎接这些哪怕陌生但足够锐利的目光,一些女孩更是要享受和主动吸引这些目光,她们骚首弄姿,挥腰举胸,将青春变现出一种磁力,让那些飘移的目光变得垂直,尖利,干净利落地刺破她们的身体。
一束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那目光像澄澈的水,又一束目光扫过来,是个中年女人,将一束极善良的目光递过来,轻轻掠过,呈琐碎和无序状。一个女孩走过来,边走边盯着手机看,就在他面前抬起头,一个微笑,并不是递给他的,但那个微笑那样真实清新,是从内心里油然而出的。他几乎病态的盯着人家看,就站在马路边,看那些独行的人,没有陪伴和交流,看他们油然从内心表露出来的表情,总有一股清泉一样的东西流向他们的面孔和周身,让全身血液活泼甚至沸腾,让面孔灿烂鲜艳。他的内心里很难喷涌出这样的东西,他的内心在呼唤这些东西,那些微笑与灿烂,这路面上的风景,这陌生的熙来攘往,仿佛与他的生命有关,与他的灵魂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