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权呐喊,像一千只眼睛栖身捕捉内在无限性时割裂平滑之物发出的大叫。
阅读擅长让人品尝到失望,灵魂深处的渴求似乎一再面临着抗拒。
整个章节都在假寐,散发着空荡荡泳池般的气味,人群唧唧呷呷,热闹非凡,只是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没有耳朵能听清。
如果本就空无一物,为何假装内里显露着圣坛?
一个尚且年幼、无法完全自主的人,她是谁?一个孩子中的孩子,在此刻和明天之间到底会诞生出多少个新孩子?她是谁?她将是谁?谁又将成为她?在无尽的孩子与无数个她的自我存在中,到底站立着怎样的沟壑?
片音自幼不喜阅读,文学作品在她眼中向来即是苦刑的代名词。纸张一页页堆叠成厚厚的山脊,文字密密麻麻排列其中,光是远远朝书柜看上一眼,她就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恐怖。
大人们发明出这些物体,简直是在发疯。
为什么青蛙可以大摇大摆在油菜田里赏花踱步,而我却要读书?
十三岁寒假,出于某种机缘巧合,她方才有了人生中读完一本小说的初次体验。
最后一行文字退出视线范围,合上的书本随即又变得寂寥无声。
“什么嘛。”好不容易坚持下来,难掩的失望感驱使她发出埋怨,“名气那么大,怪我还以为里面藏着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嘞。”
她伸展着两只胳膊懒洋洋垫向脑后,身子朝后仰去,“我就说读书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乏味得很,还不如睡睡懒觉。”
这种惬意又快慰的想法尚未散尽,内心的不快当即促使她“腾”地坐直身子,暗自发出一种烙印着鲜明的个人色彩的,年幼小兽般的逆反和骄纵。
“这不是另一种自杀吗?为什么要让别人的思想来篡改我的思想?我为什么要用他人的观点来扰乱我的大脑?阅读难道不正意味着这样被人摁在地上随意挨揍?为什么要让别人的意识进入我的意识?就算是自己的完全空白的大脑也要比塞满别人的思想的要好,不是吗?”
这种出于本能而一时无可抑制的想法从内在诞生,刚刚开启的阅读之门,随之紧紧闭合。
往后,她只要想到书籍,就会升起一种类似树木被机械侵袭,被肆意改造的愤怒和恐惧。
但命运有其自身的运行方式。
一个冬日下午,片音背着靠沙发,许久都不动弹,完全放空的状态让她看起来像一只刚刚按下暂停键的南瓜。
阳光散发出漆器般的光泽。
在原本包裹着整片空白的脑海中,一个异常明晰的念头出现了。
“你要成为一个作家。你必须这样。”
一瞬间她觉得所有东西都离她很远,随后又离她很近。那来自内心的声音涌动着一股无法腐烂的鲜活的生命力,簌簌有声的姿态叫人难以忽视,仿佛一个散发着神秘气息的结晶体,试图引导着开启她探求生命质地的种种好奇。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体验到某种内在使命的召唤。
一种突如其来的、不可抗拒的感觉,在她心里掠起一阵奇异的感动,一种澄明的喜乐,它震撼着她的灵魂,它仅凭诞生性就已经完全将她捕获,渗透到她的心田。
凡是有过类似经历的人,一定都不难想象:一个在过去人生中所有的时间里都厌恶文学,所有课业中视写作为最令人苦恼、最烦杂的部分,只草草读过一本小说的十五岁孩子;一个原本从各方面判断应该是最不可能成为作家的孩子,就在这样一个没有任何预兆的瞬间,确信了自己将成为一名作家的事实。
因为在受到召唤的同时,她已即刻看到并经验到了未来,只是在最初的那个阶段,自己还尚未意识到这一点而已。
心灵的受命牵引出人内在最强有力的行动力量,远非常规等其它一切因素所能比拟。
她开始阅读,习惯的构建几乎没有消耗任何过渡期。
收获与成长随之降临,但失望感也常悬在空中,如同沉默站在两个句子之间。
现象不沿袭常轨来表达自身,这鲜少能引起片音的惊诧,哪怕对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现象也是如此。
她自幼喜好亲近植物与昆虫,而这点在生物课成绩中却分毫未被反映;她并不热衷于物理,但在这门学科上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她无法解释,有时候看着自己手心中的掌纹,会一直忍不住自问,这些答案是怎么出自这双手的?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得来的?通过什么方法?可我明明感觉我也没有任何方法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一切跟我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吧?真的吗?到底与我有没有关系?啊,为什么我要在这里想这些事?反正不是我的功劳,我几乎什么也没做啊。难道不是吗?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