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午年。
初夏。
司马炎起床了,算来卧病已逾四月。现在的他,颧骨高耸,双目深陷。难得今天一个好天气,又喝了杨骏进奉的一碗寒食散,偏西的太阳像一个温暖火盆,让他微微有一点燥热。驱车到了华林园,让黄门远远立着,自己从车上走下,拥坐在泛绿的草坪上,微闭双眼,听近的、远的天籁之音,思绪邈邈。
下午,园里还有淡淡薄雾,红尘升腾着,有一种飞旋的感觉。突然,一点冰凉刺激在他脸上,睁开眼,看四周依然灿烂。用手轻轻拭了一下,是一滴鸟粪。感觉这冰凉鸟粪在他燥热的脸上特舒服,便抬起头来,看天空飞翔的小鸟,一直看到看不见才收回目光,微微地笑。
唉,什么万岁,到头来还不是腐骨一把。想到这儿,笑容消失。现在该做些什么呢,等死吗?他咕嘟了几下,脸色很快阴沉,似乎天空中的太阳一下钻进了云层。接着他感觉有些冷,其实一点风也没有。
衷儿能行吗?想到司马衷,便想到一次在陵云台上宴请群臣,功勋老臣卫瓘借着醉酒跪在他身旁,摸着龙椅连叹“此坐可惜,此坐可惜”。
司马炎想到这儿,一个寒战,身上便起了鸡皮疙瘩。
太子昏弱,朕驾崩之后由谁辅政呐,谁既真心又有能力辅政呐。宣帝、文帝、景帝挣下的司马氏江山能稳当吗?想我大晋从立国到今天还只有二十五年啦。司马炎又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皇太孙司马遹聪明活泼的影象来,脸上又有了一丝喜色。
“该回宫了,陛下。”中书监华廙在他耳边轻轻说。司马炎艰难地动了动,几个黄门围上来,拥着他上了车。
“到后宫去看看朕的嫔妃们,朕想她们了。”坐在公羊车上的司马炎感觉下身微热。
到后宫,羊车停下来,黄门想把皇上从车上扶下,却见车上的皇上早已昏睡过去。黄门不再有上一次的惊惶,平静地说:“传御医。”
那天晚上,天空突变,整个皇宫气氛特别紧张。外面起风了,外面下雨了。起风时,大风从庞大的皇宫上空掠过,似千军万马在撕杀。雨又细又密,看不见但又感受得到,不知觉中会打湿衣服的那种。洛阳被风雨、黑暗压制着,仿佛暗海中的一艘无助飘荡的船。北方响雷了,滚动的雷声,沉闷而有力,感觉出一种生命的躁动。突然,漆黑中,一点灯火在风雨里从北方驰来,因为灯火移动的速度快,灯火刀一样,夜幕拉开了一条大口子,红的。
皇宫得到消息,崇阳陵,也就是当今皇上的父亲文帝司马昭的坟墓,塌陷出一个大洞,洞里有水,哗哗地流。
司马炎躺在皇宫里的东堂,夜晚的那一串雷声把他打醒了。他不知崇阳陵塌陷的消息,行太子太保杨骏没有把这一不幸的消息告诉他。司马炎一醒就想坐起来,但身体已不听使唤,动也没能动一下。终于把眼睛睁开,看到他的文武大臣:杨骏、卫瓘、张华、王戎、王衍,司马氏中的汝南王司马亮、赵王司马伦,还有皇后、皇太子、皇太孙。看着他们,司马炎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想笑,却笑不成型。终于使劲伸出一只手来,放在皇太孙司马遹头上。
司马遹泪流满面,略带稚气地喊:“皇帝爷爷,不是说能万岁万岁万万岁吗?”
司马炎一下觉得轻松多了,说:“皇帝爷爷不是还没驾崩吗。”
“可他们都说皇帝爷爷要死了。”
“谁说的?”
“好多人都是这么说的。”
“也许是的,你想皇帝爷爷死吗?”
“当然不想,皇帝爷爷死了,就没人疼遹儿了。”
“遹儿,你不要人疼,要人怕。”
“为什么?”司马遹瞪大了眼睛。
司马炎没有回答,只是把文武大臣瞟了一眼,无力地挥挥手:“都下去吧。”
大臣们游鱼般出了东堂。
皇后杨芷把一碗寒食散端到司马炎嘴边:“皇上,喝药吧。”
司马炎摇摇头,他现在有一种感觉,觉得这东西骗了他,他被这东西误了。但又能怪谁呢,他知道这药一定是杨骏送的。这些日子,他总是送一些非常正宗的寒食散来,可能怪杨骏吗?
“皇后,以后不要叫他们给朕送药了,朕不愿吃,朕是天子,死生在天。”
杨芷泪水涟涟。
“皇后,别哭了,中书监华廙来了吗?”
华廙悄悄进来,跪在旁边,双手奉着纸和笔。
“华爱卿,拟朕遗诏。朕驾崩之后,新主柔弱,诏行太子太保杨骏为太傅、与汝南王司马亮共辅朝政,。”
皇后杨芷听了,对华廙说:“华大人,听明白了吗,去拟诏吧。”
华廙凝重地退去。
皇上还没有驾崩,遗诏不能公布,也不能示于众臣。杨芷觉得有必要先把这件事告诉给自己的父亲,这件事对父亲来说应该是一个天大的好事。试想自己将为太后,父亲辅佐新主,这司马家族的天下不就是杨氏打理了吗!杨芷是一个柔顺的女人,女孩时,她没想做什么皇后,更没想到自己身旁会睡一个糟老头子,她只想嫁个才貌双全的年轻男人,但不可能了。她觉得这是命,所以,她认命了。把皇后做得有口皆碑,也想把皇太后做得让世人景仰。
由于只想把遗诏告诉父亲,所以她没有兴师动众。到杨府时,杨府上下还不知道。当时杨骏正在府里向独眼孙登讨教小女儿的婚事。杨骏无子,但几个女儿很争气,个个聪明伶俐,如花似玉。他把女儿都当作自己仕途上的筹码。当下人来报皇后驾到,孙登不知如何是好。杨骏说:“别怕,是我女儿,不必回避。女儿应该是回来省亲的!”孙登还是不听,没见皇后在哪里,就“啪”地跪在地上不起来。
杨芷进府,不认识跪在地上的孙登,问:“阿爷,这是谁?”
杨骏说:“一个世外高人。”
“世外高人?”皇后眉头一皱,觉得如一个独眼脏乞丐,显得有些不放心。
孙登伏在地上说:“皇后娘娘,小人是杨大人的一枚棋子,也可以说是杨大人身边的一条狗,忠心,还听使唤。”
杨芷说:“起来吧。”
孙登起来立到柱边,瞟一眼杨芷,目瞪口呆:如此高贵美丽的女子,是人吗!
杨骏说:“娘娘,皇上可好?”
杨芷说:“阿爷,皇上拟遗诏了。诏阿爷和汝南王共辅朝政。”
“真的!”杨骏差点跳起来,“皇上英明,皇上万岁呀!”
杨芷见父亲如此高兴,自己也笑了。
“杨大人,”立在柱边的孙登低着头说,“小人有大人的知遇之恩,想斗胆说一句。”
杨骏觉得刚才有些失态,整理了一下颜色:“孙先生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大人,小人以为,皇上遗诏对大人有大不利。”
“为什么?”杨骏不解。
“如果大人与汝南王共辅朝政,大人也就无朝政可辅了。司马氏皇族封王者几十个,还说一句大不敬的话,皇太子又不是皇后娘娘亲出,太子昏弱,太子妃听说也不是一个简单的太子妃,夹在这样的一个缝隙里,大人还有施展拳脚的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