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宝是星期五上午第二节课接到老班转来的电话。她上个星期天返校的时候,曾对外婆说这个星期五过后就是国庆节了,学校会放七天假,她回去的时候带糯米糍给她吃。学校拐角处那家店里的糯米糍非常好吃,她之前给外婆买过一次,外婆吃过后赞不绝口。当时外婆听到她这样说就非常高兴:“那家店里的糯米糍是真的好吃,跟我小时候吃过的味道一模一样。”
所以老师叫言宝听电话时,她心里还想,难道外婆是担心她忘了买糯米糍,所以才特意打电话来提醒她?
当她听到电话那头的陌生嗓音时,心里立马就涌出一股巨大的不安,正常情况下,外婆是不可能让陌生人联系她的。果然那人说他是人民医院的医生,关悦女士也就是她的外婆晕倒了,已经被邻居们送到了S市人民医院,让她放学时直接去医院找外婆。听到这样的消息,言宝哪里还能等到放学呢?只要想到外婆现在躺在医院,身边可能一个人都没有,言宝就心痛得要命。她当即就哭着跟老班请假,她要尽快去到外婆身边。外婆当了她那么久的主心骨,现在轮到她当外婆的主心骨了。老班安慰她别急,外婆既然可以请医生帮忙传话,应该没什么大问题的。
言宝哪里能不急啊,她都恨不得长出一对翅膀飞去外婆身边。想想外婆这一辈子真的是太难了。外婆是一家合资企业的员工,她二十九岁生日那天,三十四岁的外公被确诊为肝癌晚期。当时他们的孩子圆圆,也就是言宝的妈妈才刚满月。外公从确诊到去世不过半年多,走时一直握着外婆的手不肯放,可死神从来都是没有一丝感情的,完全体会不到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外公走了,双眼仍是睁着的,外婆抱着七个多月的圆圆教她叫爸爸。圆圆叫了一声“爸爸”,外公的双眼才合上。
此后外婆把全部心思都花在了圆圆的身上,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给她准备好,就怕她因为自己没有爸爸而在外面自卑。却从来都没有想过,她这近乎溺爱的行为,除了让圆圆从小就自私自利再无其他。圆圆从来就不懂得体谅任何人,当然也包括她这个母亲。
外婆把钱都花在圆圆身上,送她上最好的学校,进最好的培训机构学习舞蹈。外婆为圆圆做了很周全的人生规划,想着若是她的成绩不好,就让她走艺术生这条路,双管齐下,总能奔出个好前程。但圆圆并没有如她所期,高一没上完就辍学跟邻居去了上海打工。三年后领回一个上海男子,也就是言宝的爸爸。外婆当时非常生气,圆圆去上海三年从来都没有主动与她联系过。都是外婆向邻居问到她的地址,时不时地寄东西过去给她。而她收到东西也从来都不会主动说一声,要外婆打电话过去追问。时隔三年未见,一回来就说要结婚,还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换作是哪个父母都会生气。结果外婆只说了一句他们俩的性子都急,不是适合的结婚对象,圆圆就和她大吵。她说外婆是要拆散他们,埋怨外婆不懂她,不懂爱情。圆圆还威胁外婆,若是外婆一定要拆散他们,她就离家出走,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让外婆从此没她这个女儿。外婆既心痛又无奈,但从来都不知道如何拒绝圆圆的她,心痛无奈之余是再一次的妥协。
言宝叹息,外婆看人看事真的是准。言宝从记事起,她的父母不是吵架就是冷战。任何一点鸡毛蒜皮的事,都可以成为他们吵架的导火索。两人每次吵架都把对方往死里咒,完全不留一丁点余地,也从不顾及言宝是否在场。所以言宝一直都非常小心,害怕自己发出的声音让他们反感,担心他们吵架。言宝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喜欢赖在邻居家里,就是因为自己家里的气氛实在是太压抑了。哪怕因此遭受小伙伴的白眼,也让她觉得这样总好过在家里听父母争吵。
有时候言宝会想,他们吵就吵吧,吵烦了自然就不会再吵了。她还想只要自己努力,变得更优秀一点,就可以让他们高兴,他们就不会再吵架了,他们一家人就会一直高兴地生活在一起。可事实证明,很多想法真的只是想法,永远都不会成为事实。
言宝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吵架的话语里冒出“离婚”这个词的。她只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时,担心得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睡觉。她一直在想,要怎样才能让他们打消这个可怕的念头。她不要在他们之间选择一个,她不要他们离婚,她不要一个不完整的家。
她最终是没能想到办法阻止,他们还是离婚了。他们咬牙切齿地咒骂对方,而她这个拖油瓶就是挑起骂战的罪魁祸首。他们视她如抹布,都恨不得将之抛弃。他们争先恐后地摆困难,推责任,却是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原来一直都是她想多了,他们并不需要她在他们之间选择一个。因为选择权永远都不在她的手上,而有选择权的他们,却是都不想要她,都认为她是累赘,真是莫大的讽刺。
妈妈说她是随了爸爸的姓,所以当然得跟着爸爸生活,可爸爸却说要去给她改一个姓,反正他就是不要这个拖油瓶。这些话让言宝恨极了自己,想想自己是有多失败多讨人厌呀,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如此嫌弃。在那个暑假,一年中最热的日子,她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寒冷包围了。好冷啊,冷入骨髓,整个世界都让她感受不到一丝丝温暖,冷得她只想逃离。她想逃到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她的地方,不知那样是否会好受一点,但总不会比现在差就是了。
她为逃离这个世界做了她最周全的准备。她把所有她的东西都仔细地收拾好,哪怕少得可怜,但她仍是拿出了最大的耐心。她去了离家最近的一条河,在里面放了一艘浅蓝色的纸船,上面有她所有能想到的美好祝福。她想让这艘纸船带着她的祝福飘向远方,这样就可以帮她完成所有美好的愿望。
她去了街上最南边的那家馄饨店,那是他们曾带她去过过生日的地方,哪怕已时隔很久很久,但她仍记得当时那份感动与幸福。她想在这最后的时刻,再独自一人去体会一下那份感动与幸福。她叫了一小碗馄饨,她吃得很慢很慢,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把那份感动与幸福留得更久一些。
她也想到那远在S市的外婆,那唯一肯给予她温暖的老人。想她慈祥的笑,想她抱着她叫她乖宝的样子,想她为她做的美食,想她为她缝的衣裳……她几次提笔想要给她写一封信,想要把自己对她的那份依恋告诉她,想要把最美好的祝福送给她,但最终却没能在纸上留下一个字。她只要想到外婆会因她的离去而难过,她就不敢写一个字了。那么慈祥的一个老人,她又怎么忍心让她承受这样的痛苦呢?就让她悄悄离开好了,就当作她从来都不曾来过。
她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然后躺在床上。她记得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人只要七天不沾水米就有可能会离开这个世界。她不知道作者为何会写下这样子的话,也不知道这个方法到底有没有用,但那又有什么所谓呢?权当她现在就用自己来做这个实验好了。如果她不吃不喝真的在七天之后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么以后可能就会有作者这样写了:“人只要七天不沾水米就必然会离开这个世界。”
这样,也算是自己留在这个世界里最后的一点价值吧。她勾了勾唇角,仿佛对自己这个做法很满意。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她并不需要担心什么,不会有人回来更不会有人发现。那两个急于离开的人,既然离开了,又怎么会再回来呢?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心想他们在某些方面还是很相似的。前几年外婆就建议他们买房子,说孩子越来越大,总是租房子住也不是办法。当时他们就说那些买房子的人都是傻瓜,说他们早就算过一笔账,租房子住是最实惠最方便的事。
现在想来,只怕他们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各有打算了吧?可不是最方便么?若是买的房子,他们离婚想必就没那么干脆了。现在倒是如她的愿了,在这个她住了十来年的租房里,无论她发生了什么事都不会有人关心的吧?先离开的那个人,认为后离开的人会妥善安排好她。而后离开的那个人想的是,两个人的孩子凭什么让自己一个人管,于是也走得心安理得。
言宝想笑,她从来都没有觉得有哪一件事能这么好笑。当然,她也笑了,笑出了眼泪,笑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笑得看不清任何东西。她想自己应该睡一下,睡着了就好了,睡着了所有的感官都会停止工作,对外界也就一无所知了,也就会变好了。
外婆来的时候,她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水米未沾的她已没有半分力气。外婆风尘仆仆满脸着急地询问她的父母亲去了哪里,她都无法回答,也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确实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当然她也不想知道。知道又有什么用呢?反正往后都是不会再有牵扯的人了。
她后来一直在想,外婆是有魔法的吧,把那样无一丝生机的她给唤活了。外婆还把她那母亲找回来,请求她好好照顾她。对于外婆的话,她的母亲笑了,是真的很开心的笑了。她还说外婆很搞笑,人家姓廖的都不要,你一个姓关的那么上心干什么?你以为你姓关,就什么都跟你有关,就什么都要你管吗?
外婆把她拉到一边,压着声音骂她是没有心的人,孩子是从你身上掉下去的肉,怎么能说这样子的话,孩子听到得多伤心?她冷哼,伤心了好啊,我就是要让她伤心,伤心了就去找她的爹,不要死赖着我。她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又怎么了?难道我生了她还犯法了吗?我生了她就要负担她一辈子吗?哪条法律这样规定了?
外婆说没有哪条法律这样规定,但你是她的娘,你生了她就必须要养她,她现在还那么小,你不负担谁负担?你爸爸去世的时候你还没有一岁,我一个人还不是把你养大了吗?
她说:“别把你的人生观强加到我的身上。我跟你的情况不一样,我只是离婚,又不是另一半死了,我干嘛要养……”
言宝听不下去了,她退到阳台上。有阳光铺满的阳台让她觉得好受了一点。她坐在地上,感觉阳光照到她的地方不够多,于是她躺下来,面向阳光。在阳光的照射下,她看不到更远的地方,屋子里的谈话声也听不见了。
她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迷迷糊糊的听到外婆吼:“你走吧,你走了就永远都不要回来了。你不要自己的孩子,那我也不会再要你,我就当自己没生你。”
言宝被这话吓得一骨碌爬起来,她看到那个女人站在门边,左手拎着包,右手正放在门把柄上。外婆的话让她停顿了一下,但也仅仅是一下而已,然后她就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门在她的身后自动关上,“嘭”的一声同时敲在言宝和外婆的心上。言宝只觉得心脏一抽一抽的,快要跳不动的样子,让她觉得自己可能也快要离开了,要去另一个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