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既来,就有贾府两起豪奴接出来摒街篦人,中门外其余门皆开,两边扛出许多小子来,来回端齐扫街里,又将车桶撵起洒地,半日灰尽,空旷朗晴,询目净讫,家奴粗犷,便戏弄起来,一个说:“早上那丫头要来,吊我们半日昨晚好酒呢。”一个说:“又不是咱们本家姑娘,天天要来,要来个神,瞧上里边爷肉嫩了罢。”另一个道:“还不知道呢,那边昨天晚上醉了酒,闹死了人,这边早上就来这丫头,上回也是怎么了,出了事情,依我看这得要烧纸请佛焚拜方免,要不然她来一次出一回事情的。”大家摇头一回,半日湘云前驱的一对人来了,早有家下婆子伫立,拍手说:“来了。”一轮珠璎宝盖车,驻马揭绣帘,先是管家妈妈扶着车边跺凳而来,大家见过,闹过寒暄,道:“姑娘来了,赏钱。”又排的好场面,先要顿着看过场所,做屏退人样,连马也不要驯的,又道:“来晚了。”将身挣了,过来直至后边揭一辆秀软帘挂的璎车,才是湘云,来扶湘云,立了凳,扶下车,大家笑道:“越发好看了。”湘云立着,俱点头认识,后边一排车,嗡嗡叽叽都是追着包袱东西下车媳妇,湘云道:“缕儿快去说,闹哄哄的,来的是祖母的家,不是能听能看的。”翠缕下来说了一遍,翠缕道:“妈妈们饶饶我,我只是递话的。”有个年老婆子,便是俱众头领,眼睛瞧不见人的,走来笑道:“请姑娘示下,人员齐备,有一个赖在茅房,其他都已起据点队,给姑娘看的都在,请姑娘说。”湘云忙点头道:“短一个?”大家道:“已经齐了,并没有什么漏的。”于是俱点齐了,便数队邀请,有四个婆子,单管跟随湘云,听事递事,另两队婆子照管包袱并礼品,四个丫鬟管派仪,踏上贾府台阶,不过中门,左右两队进来。及湘云进来,抬腿便觉人多,不闻身后衣履脚步之音,原不欲回头的,回头一望,黑压压是人,除己辈并翠缕,压压两排人,顶头四个跟用事年老妈妈控着手,又压队媳妇包袱,又站两遍丫鬟编场面,那年老总揽事老妈妈压后不见,阴森森这幢人龙一般。
进来先在前厅侧一间换了衣服,丫鬟婆子簇拥着出来,早有贾母跟前婆子走来站着,看湘云出来了,才上来说:“老太太并哥儿姐们在厅上说话呢,念着姑娘来,让我先来瞧瞧。”湘云忙叫赏钱给她,那婆子得了钱,叩了赏,并不走,笑道:“请示姑娘,这些人该怎么说,暂在这里还是往前去了?”湘云想了一想,道:“亏你提起来了,我还不知怎么盘算呢,你就跟老太太说,我这耽搁脚,好歹前边给我留个座位,这些是我的包袱,这回倒比上回还多了,也全是送的礼,拆开要分的,看着就先堆到那,我慢慢拆开。”又回头叫翠缕,和翠缕道:“内中那个红色的包袱,待会千万挑出来,摆在桌子上就罢了。”又和其他婆子叮嘱,没什么说的,就有人将一众人妥贴带去那边去了,那领钱婆子先去回贾母,两个婆子仍旧跟着。
湘云来了,先见过贾母,那里已锦簇簇一群人,探春宝钗等姐妹迎上来,彼此厮见过,拉着手话些离别之情,探春瞧湘云越发轻挑了,比上回又纤羸了好些,怕她在家里吃亏,忙将两个荷包递来,掂着沉甸甸,道:“这是我们集合给你的,看着赏人罢。”又取一个挂璎坠的五色缎彩锦包,才盈于指间,掏出两个打造的戒指,道:“是近前打的,我们都有,这是你的和翠缕的。”又拉着手,道:“别站着扭捏的,快过来陪我们说会话。”宝钗笑道:“你才说会子话,站着没人,她来了,又寻着十分口舌方便的人了。”对湘云道:“车荒马乱的,你就假意坐下歇歇。”又拉着手一起过来,道:“上回听你两个奶奶过来请安,说你家里好,我们又拉着问了好些,才放心,那起人也就这样罢了,你我不必看轻自己。”又问:“这回还住多久?多预备些房子用具我去说,不必你去嫌口舌。”便到边上,靠着宝玉这了,见湘云来了,忙起来让座。探春道:“你云妹妹来了你也不理人,便是昨天的话,我听着不信,果然不信。”宝玉道:“云妹妹,我何曾忘了你呢,你昨天来递着一个信,我晚上都不曾好睡过,就等你来了,不信你去问袭人。”湘云冷笑道:“二哥哥,打死我也不信,你的话我也太知道了。”
宝玉因听话造次了,连忙笑道:“你是单说我呢,还是算上袭人?袭人昨晚却因为我两回不得睡好,你说说,你把我糟蹋也罢了,和袭人说,她要多恼的。”湘云连忙冷笑道:“可笑,袭姐姐管你是应该的,再说我也没问你好不好,你好了,便好了,你不好,便不好,我只是和你说一声儿,瞧你多心的。”宝钗笑道:“宝兄弟,你们兄妹一处玩,就是别人都在,咱们下去什么话不能说呢。”宝玉道:“听听宝姐姐说的,也偏是宝姐姐,别人就让你看着。”湘云道:“我是让你看着的?”说着递来戒指,已穿在指间,道:“这是她们刚才给我的玩意,我爱跟你在一起呢,二哥哥,我也不说你,我平白来一趟,你预备好多话也罢了,又搁的是这个脸,好新奇,就这么容易把攥别人,平常也是别人不敢欺负罢了,你就觉得我好欺负。”
宝玉才要答话,只见鸳鸯走来满面带笑,大家忙让。鸳鸯笑道:“也没事,老祖宗问云姑娘路上来可惊着了,怎么瞧着怪慌慌的?我来问这个话,你们不必奇怪,只是有些闲了,要说说话的。”湘云道:“老祖宗叫我呢,话下去再说。”宝钗忙道:“快高兴起来,宝兄弟也来。”宝玉道:“我就不去了。”湘云住了脚道:“也奇了,我说话得罪你,老太太得罪你了?”宝玉道:“闹得怪烦的,再说有你们就够了,我坐着又是叫看着。”湘云想起刚才的话,宝钗不叫人看,噗嗤一笑,道:“我请你坐,你快来罢。”宝玉只好垂头走来。宝钗笑道:“咱们去都不说话,让宝兄弟说。”宝玉道:“三妹妹说。”探春道:“云儿你起的这个头好恶心,瞧痛快的是谁。”湘云笑道:“便是老太太,还不许我不说呢,没办法不疼我。”宝钗笑道:“都是哪分彼此的。”湘云过来赚了宝钗的手,道:“你这样说也太便宜了,宝姐姐人家多久想你呢。”宝玉道:“快别拉着了。”
既见了贾母,不免款叙一番,贾母忙叫在跟前伏在榻上,慢慢将湘云头脑脖颈抚摸一遍,大家都笑起来,仍旧归坐,鸳鸯搬来凳子,要给湘云坐处,大家都让,鸳鸯请示贾母的座次。贾母笑道:“你还敢问?我都可怜搓出个面团似的,你倒还来问,原来都是白搓摸了。”宝玉先笑起来,道:“刚才她摸的有些痒,老太太手在上面又不敢动,她只能耐着,不是老太太压着她,要是我们,平常她在我们跟前可兴呢。”宝玉才说完,因提到平常的作态了,湘云怕不好听,忙和宝玉使出来眼色,湘云是面浅之人,眼色大家都看得见,宝玉只好不说了。宝钗便笑道:“云儿别乱使眼色的,宝兄弟哪冤枉你,平常那个也是谁,变着法求人镇下去?老太太不知道,她一没了人,就悄咕咕的,及有了人在跟前,和宝兄弟倒也不多让,我说的可又冤枉你?”宝钗说罢,探春也笑道:“云丫头作鬼脸呢,平常宝姐姐最能万全的,现在不给她遮丑,反现出来她,她没想到,给我们做样子呢。”大家都笑。贾母笑道:“你们让我解解闷,也难为费心。”湘云便挨着宝玉这边坐了,安下凳子,又挨着贾母,贾母手搁眼前呢,想拾贾母的手,贾母手就递给她,原想她合掌中摩挲的,湘云哈了气,才慢慢摩挲,鸳鸯递过来个搁肘的傍子,就那膊下搁住枕着。
大家说话,宝钗因观贾母面色,便拣新鲜戏文谈论,宝玉笑推不知,又问探春,探春因宝玉不知,她便知,说了两句,湘云听着耳熟,倒恍惚有个影子,却是个颤影,因想说又怕笑话,只好不说了。宝玉在侧,坐了会悄悄拉她袖子道:“三妹妹说什么呢,亏你还记不得的,坐着扭捏说不出来。”听罢扭头将宝玉不理,又听宝钗说那处戏的缘由。宝钗道:“原来也不算新,近人觉那戏文荒诞走板,不太上台,竟去了箱底戏,近来有个戏班取巧,拈起故人来,却难知可是本来面目。”探春笑道:“怪不得我们不熟,原来戏搁存久了,倒是过去那些意思枉费了,时人也太娇气,何事便藏戏文的,因为一句了却另一句。”宝玉笑道:“我前边求几坛酒,也不知是不是真花雕,因为从来不较证,所以只当是真花雕,这样便容易了。”引的大家赞一回,独宝钗有不说之意,探春忙悄悄一指,湘云悄悄道:“你喝酒二字,老太太不太合心意,因此大家也不敢接着说话。”湘云瞧宝钗不说,宝玉瞧大家也不说,宝玉忙道:“我独独不比别的,竟想起来随便说了。”引探春笑问湘云道:“宝姐姐平常说话,这会又不说话了,这里是有个道理站着的,我们看见了,你看不见?”湘云自然说不知,探春笑道:“二哥哥总在酒席上乱认令主的,别人怎好捡他的话呢。”说罢大家便笑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