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
自兰欣吻别了桑怀钦之后,仿佛有一束向东而升的骄阳在他内心处悄然升起,谧入了林中瘴气,从此有了光明。
困扰了时日的文学瓶颈终于通透,连干活都有了一身似乎使不完力气的劲。
仿佛前程似锦,一片光明。
这些日子,也多亏学生高玉,若不是他相助,恐怕要自己一人,就乱成一遭。
为了万一不让师父错过‘师娘’,高玉每次让他放下书本,让师父先行离开,自己则温习便成。
所以,为补上课时,桑怀钦已连续几日,早早来到高府前辅佐高玉,遇见了高家家主高安行礼问候。
“高老爷万福。”
“先生,安好。”
“先生,近日气色红润许多。”高安浅笑,似乎知其一二。
两人往常闲聊几句,又错身驰道。
拐回形廊道,踏入书房,大门开敞,阳光恰巧落在高玉的侧脸,格外清秀宁静。他的睫毛微微颤动,翻书的动作轻柔如雨,似乎还在晨曦的轻抚中沉醉未醒。
桑怀钦站在门外,轻叩三下。
高玉抬眸,见到师父,起身施礼:“师父安好。”
桑怀钦微笑,微微鞠躬,抱拳回礼:“莫寒安好。”
他走到高玉身旁,桌上的宣纸写满了整齐的字迹,皆是昨夜布置的作业内容。
“师父,还请指出一二。”高玉起身,腾出位置。
桑怀钦坐下,瞬间进入严师状态,仔细目览纸卷内容。
一旁的高玉看得紧张,连呼吸都放慢了不少。
高玉从未觉得岁月漫长。直到桑怀钦开口说话,紧绷的身子一下松懈。
“烂若披锦,无处不善。为飘如游云,矫若惊龙。”桑怀钦补充一句,对他露出欣慰的笑容,“为师从文章里挑不出骨头。”
自古学生受到师父赞赏,自然是心花怒放的。
高玉也不意外,得到了师父肯定,虽不流于表面,可内心已然欢腾鼓舞。
桑怀钦也暗暗惊奇,若回到他的年龄,写出的文章也不一定甚过高玉心思慎密的手法。也不过短短四季,他的进步是如此之快。
“多谢师父评点!”高玉鞠躬。
家仆把糕点送到书阁后退下。
桑怀钦取出随身携带游园投壶所获取的一件手工器具,要赠予高玉。
见到竹箫,高玉先是一愣,眼光随即闪过惊喜,可还是等师父为他解惑:“师父,这是?”
桑怀钦道出了来源,听得高玉笑逐颜开,才肯接过竹箫。
“吹吹看。”桑怀钦眼含笑意,双眼瞧他。
高玉轻点颔首:“嗯!”
他娴熟地握紧竹箫,薄唇吐气,箫声又起,又见高山流水,余音绕梁。
桑怀钦的手撑在案上,左手支着下颌看着学生高玉。
他依稀记得初到高府,未至书阁,就听闻到屋内传出宛转悠扬的声乐:
一站在门外,就看见里书柜旁敞开的木窗,站在一名身形颀长,身穿青袍,站在窗外,手持木箫吹奏,其声优雅,好似意气风华之年少喜遇佳人。
当那人回身,才发现师父早已站在门前。慌忙背负木箫,有遮掩之意。
“老...老师,学生...”
高玉以为被师父发现后,会迁怒自己三心二意,影响学习,没想到师父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语,似乎验证了猜想,使得心情一下坠入了冰窖。
“箫声悠扬悦耳。”桑怀钦温柔一笑,语气丝毫不见责怪之意,反倒有赞许目光。“没想到莫寒还会吹奏箫声。”
“老师...”
对方那样肯定的目光回应他,似乎心里的一颗石头也落了一地,也不再遮掩,大大方方拿到面前。
箫身古朴雅致,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尾身已有斑驳。
“还能烦请莫寒再吹奏一曲吗?”桑怀钦问道。
高玉两眼泛出精光,欢欣点头:“好!”
他闭上了眼眸,抚平木箫,薄唇贴紧,吐出气息,指尖舞跃。
那悠悠箫声如高山流水,沁入心田。
良久,高玉颔首而止,竹萧缓缓放下,似乎意犹未尽。
桑怀钦嘴角一抿:“好!”
同样的回答,让他的思绪拉回初见师父时的画面:
癸卯年七月十七,西风落叶。
在桑怀钦没来之前,高府家主高濡几乎要放弃了请夫子的打算。因为之前请过的夫子,都无一例外地都以黯然失落收场,其因是都觉得此子对学识有三心二意,性格孤僻。每当辅佐时,自己就像站在红台上说书而滔滔不绝,台下的观众却无一反应。这样的情况能撑到三四日,也算不容易了。
所以,再停了一整夏季,高濡依旧不死心,就请了一位小有名气的书生,从对方行为举止及相貌来看,就已经得到了他的认可。唯一担忧的是,此人与犬子年龄相仿,对这教书方面的经验会不会足够?
他也打算,若再无效,从此放弃请夫子教书于犬子的想法。
而桑怀钦,是高府迎来的第三位老师。
当他出现在自己的身后,心猛得颤抖了一下。他原以为眼前这位老师,也会同前三位老师如出一辙,指落手里的木箫,说个不是。想到这里,自己又汗颜了一把。可不想,这位有着面如冠玉脸上戴着严肃之色的老师,在对视到自己一面时,目光竟有了柔情似水。
只见他嘴角上扬,莞尔一笑,念道:“好。”
少年封闭了三年的心扉,自此对他敞开了大门。
......
申时。
午觉醒来,桑怀钦仍对着文章一顿思索,竹篓草纸还能见到行云流水的字迹。
高玉便在一旁观书,脸上忽悠不定的眼神,显然心思已飘到其他方面。
他一直很想知道,以师父这样的为人,与师娘幽会,到底是怎么渡过的呢?
这个疑惑从起初平静到后来澎湃,终究还是抵不住好奇心,对一旁正在提笔写字的桑怀钦问道:“师父,”听到声音,桑怀钦怔顿,又听到他说,“学生有些好奇,想问你件事情。”
“嗯?”桑怀钦这才置笔,转头看他,见他白净的脸庞有了一丝红温,“莫寒,你说。”
“师父,”高玉有些拘泥,挠了挠头皮,略带尴尬笑意回道,一字一顿道:“那个...师父和师娘关系,发展得...怎么样了...?”道出这句话时,都能感知脸上陡然灼起的温热。
嗯?!
此时茶水已经温凉,正抿了一口的桑怀钦,持茶的手微抖了一下,差点没把刚饮入在喉咙中的茶水喷了出来。
“咳咳咳。”
不知是被问住了,还是被茶水呛着了,桑怀钦的脸庞??出红润,蹭地一下往上刷,跟个成熟的桃子似得。
“这这这......”
可面对学生好奇灼热的目光,想到高玉的无私奉献,若不说还是有些不义气,决定还是要简述一番。他抹了抹嘴角,手握拳贴在嘴边咳了咳,清清嗓子,把那天与兰欣游园作诗之事说了一遍,高玉全神贯注,竖耳恭听,嘴角不觉一勾。
师父,莫寒许久未见得你这么开心了。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师父,嘴角不经意上扬。
当然,吻别那一幕,桑怀钦永远藏进了心底的秘密花园。
“莫寒,那,那不是师娘...”
见他脸上洋溢的欢喜,桑怀钦意识到了什么,又特意补充了一句。而那师娘两字,咬得特别轻,也把自己说愣了。
莫寒点头是道,一脸‘我很懂’的样子:虽没有见过龙肉长什么样,但驴肉也算是吃过几两。
酉时。
“师父再见。”
“莫寒再会。”
桑怀钦踏出府内,重游云梦泽处,望着大雁飞过红玫色的晚霞,似乎想到了那幕与月下共舞的画面。
似乎有动静飘过,他猛然回首,身后却不过是一阵刮过的秋风卷起了地上的枯草。他目光周旋,似乎在那片夹板上,再次看到了那位与月下共舞,似玉兔嫦娥,舞动着妸娜多姿的玉女。
面对学生的问题,他连自己都不确认和兰欣是什么关系,连他的回答提到‘师娘’两字时,底气忽地一下被抽空了。
他想起临别前,突如其来的一个吻,印入了心扉,从此烙下了痕迹。直到现在,嘴唇的那一吻似乎还残留着余温。
只记得吻的那段时间,脑海全是放空的,只看见兰欣翕动的嘴唇,却听不到她的声音。临别之际,只是感觉手心一淀,回神之时,手里握着一块发白的玉。
她已消失在夜幕里。
又遇秋风徐徐。
他从衣襟里取出一块汉白玉,二节指长宽,精雕枫叶图案,玉顶中央系着一根红绸穿过玉身。
桑怀钦愣怔了许久,他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从此有了守护的东西,还是她?
那一刻,他内心坚定的信念更加坚不可摧。
殿试中举,桃李相报......
他回身,往南而行,黄土路上偶有行人打声招呼,绝大多都是曾受过他恩惠的黎民。
那人身穿布衣,正收拾摊子,见到桑怀钦,从竹筐里取着一捆草鱼,提起走去,欢欣道:“恩人,这是我清晨打着的,拿去吃食,很鲜甜的。”他还刻意拉开间距,为不让鱼腥味熏到恩人。
桑怀钦一眼就认出,这位是两周前曾资助过的老者,此时他的脸上洋溢着红润笑容,完全不见当初凄凉之色。
初次见他时,是在卧趴于一条野路上,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桑怀钦询问才知老者正去寻觅的路上,不忍饥饿晕倒。自己就从怀里掏出高府不久前付的月钱,赠了一块碎银。没想三别,老者竟用于购入几张好网和小舟,打鱼营生,顿然欣慰。
桑怀钦倒也没再推脱,欣然接受三条鲜活的草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