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思绪给了风,风就肆意乱舞,吹到了遥远的地方,如若伸手能够抓到,我也不用那样挣扎”。
上小学的沈星莹如她母亲苏雨竹一样,喜欢文字,喜欢日记。星莹见过母亲的文字,为之动容,她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作家,用文章向世人诉说见过的沧桑。
每日写完作业,星莹都会写些日记,盖上笔盖后,背着小背篓向农地里的母亲奔去。土地里不止有庄稼,还有给人带来希望的烟草。烟草的种植,需要人们的细心,勇气,坚毅,和不屈,从种下每一个种子开始,就必须想到会有干旱,洪涝,冰雹,病毒。苏雨竹知道所有可能得风险,依然坚持种植烟草,她知道,如果就靠沈华丰在外打工,自己的家庭只能停留在温饱层面,若有突发情况,根本应付不过来,所以她必须想办法,既能看孩子,又能挣钱,最后只能跟随时代的步伐种植烟草。
星逸和星梦年纪稍大,可以帮忙苏雨竹做些苦力不重的活,但学校依旧在镇上,就像她小时候上学一样,起早贪黑。苏雨竹体验过这种苦,加上中学的学业压力重,她很心疼孩子们,但想要前进,就必须突破所有困境。
到了烘烤烟叶的季节时,苏雨竹一般会把摘叶子的时间安排在周末,这样可以少花钱请人帮忙。从将大片大片的绿色烟叶加工成整理黄色烟块,苏雨竹需要从烟地里选取采摘成熟的烟叶,小心的放在背篓里,星逸和请的工人小心的将烟叶一背一背的背回家,星梦和星莹小心的从背篓里将烟叶抱出,整齐的堆放在阴凉的地上,再用准备好的烟杆和绳索将烟叶整齐划一的捆绑在烟杆上,一杆一杆的堆放好,如此往返,直到苏雨竹把地里的每一株烟的成熟烟叶摘取完。
苏雨竹家是个体小烟农,种植的烟草面积并不是太大,摘烟叶这道工序基本是她一个人完成,偶尔会有亲戚帮忙。议论成熟烟叶的摘取需要苏雨竹从早上六点开始,中午加上吃午饭的时间可以休息一个小时,下午继续,一般到傍晚八九点结束。
一株烟草的成熟是自下而上,若要将全部的烟叶全部丰收,需要不定期观察成熟与否。一轮又一轮的烟叶摘除往往会间隔四到八天,一季度的丰收一般会有五到十轮。
将地里的成熟烟叶摘取完后,苏雨竹会立马赶回家和两个女儿一起绑烟叶。等到将全部的烟叶捆绑好,需要人工将每一杆烟挂在烤烟房内,自上而下,严格控制好间距。烤烟房一般可以放一百到两百杆烟,一轮成熟的烟叶全部上进烤烟房后,不管有多晚,苏雨竹必须生火烤烟。烘烤烟需要三到四天,这期间需要不定时向炉内加煤炭,严格控制温度,这样才能最大程度上保证烘烤好的烟叶能卖个好价钱。一般来说,绿色的烟叶烘烤好后变成颜色均匀的黄色,这时候需要立即停火,将烤烟房的门打开,直到干脆的黄色烟叶降温,变软。再将所有的烟一杆一杆的从烤烟房拿出,摆放好后一杆一杆的解绑烟叶,堆放整齐便可以开始理烟的工序。
理烟算是最轻松的工序,但需要耐心和细心。将烟叶按不同等级一片一片的分好,再用剪刀将质量不好的部分剪掉,这样能提升烟叶的整体效果和档次,也能卖个好价钱。
如往年一样,烟草丰收的日子又到了。
苏雨竹告诉三个孩子,今年的第一轮烟草,卖了钱给他们四个在家平分,如果收成好,每个人有五六百块钱。对孩子们来说,这是天大的好消息,他们摘第一轮烟草那天,三个孩子想先与母亲下地,一起摘成熟烟叶,等到装满三个背篓,就背三背绿油油的烟叶回家,哥哥星逸负责背烟,星梦和星莹各自背了一背后,留在家里绑烟。想到卖了能分钱,都比以往多几分干劲。
早晨五点过,困意正浓。苏雨竹想趁着凉快,早些下地,将烟叶背回家。三个孩子却起不来,苏雨竹将灯打开,允许孩子们多睡十分钟。
“星逸,醒会儿瞌睡该起床了,睡过了可不好,中午太阳大,太热了。”
“好,妈。”
“天快亮了,我先去摘烟叶,你们一定不要睡过。”
“晓得了,妈。”星逸答应后就立马睡着。
“星梦,星莹,你们俩一会记得起床,和哥哥一起来,背回来再开始绑。不要睡过哦,这次就请一个工人帮忙,卖了钱分给你们做零花钱,记得不?”
“嗯,记得。”
“好,可以睡一会,别睡过了。”
苏雨竹看天边微微亮起,勉强能看到去烟地里的路,背着背篓向地里走去。出门后,公鸡还未打鸣,想必也是困得忘记了,苏雨竹才走两步路,三伯家的狗便开始狂吠,她朝狗叫的方向看去,什么也没有,而那个方向是两百米外的母亲家。她没有多疑,只觉得许是自己的早起惊到了狗,朝烟地的方向走去,走到小路时,杂草的露水打湿苏雨竹的裤脚。
沈星逸和妹妹们在起床与否之间挣扎,看着蒙蒙的天逐渐变亮,最终决定一起从一数到三就起床。就这样,三个孩子背着自己的背篓向母亲跑去。露水,也打湿了他们的裤脚,但是他们没有发觉。苏雨竹还没走到地里,三个孩子便赶上了她。
“妈,三爷家的狗一直叫,我还以为有坏人。”星梦对雨竹说。
“哪里来的坏人,有我保护你们呢。”星逸拍拍胸脯很是骄傲。
“我出门的时候也在叫,确实有点奇怪。”
现实不允许他们花太多时间讨论狗叫的原因,雨竹带着孩子们开始摘烟叶,摘满三背篓后,三个孩子向家的方向走去。
之后的时间星梦和星莹留在烤烟房前的小广场里用烟杆和绳索捆绑烟叶,等待哥哥和请的叔叔将烟叶背回来,期待吃午饭的时光。
“你外婆死了!星梦,星莹,你外婆死掉了!”
“你放屁,你再乱说我踹死你!”
“我没有乱说,真的,不信你去看。”
“再乱说,你在放屁!”星梦抓住堂弟的衣领,满脸愤怒的向堂弟踹了一脚,脖子青筋暴出,怒气把脸冲的涨红,言语间声音微颤。
星梦相信外婆去世了,她在自欺欺人。
星莹在旁边安静的站着,看着堂弟惊慌的跑过来告诉姐姐和自己外婆去世的消息,却被姐姐一脚把惊慌踹成手足无措。
“真是!不相信算了,这话我能乱说吗?不信自己去看,还踹什么人啊!”
堂弟气冲冲的往回走了,嘴里不断的嘀咕着什么。
星梦和妹妹看着堂弟笃定的表情和言语,两个人径直走向木凳,坐了下去。
她们相信外婆去世了,并没有冲向外婆家,因为她们要及时把母亲摘下来的烟叶绑好。
不知名的淡定告诉两姐妹,外婆走了,就突然走了,并不是毫无征兆,但是过于急迅。
两姐妹如雕像般的坐着,但是手里不断的拿过烟叶,没有说一句话。星梦的眼光有些呆滞,星莹若有所思,但对死亡没有表示任何该有的回应,没有一滴眼泪,没有一丝啜泣,没有无谓的挣扎。
外婆的陪伴,闪过两姐妹的脑海,无形中,风吹乱的挂在耳背的头发,打乱了星莹的思绪。
“妈妈还在土地里干活,她应该还不知道”。星莹先开口。
“妈妈会知道的,可能中午点吧。”
“妈妈会哭吗?”
“我想会的。”
“可是我哭不出来,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外婆对我们很好的。”
“难道我们俩没心没肺吗,没良心的那种,这样的表现是不是不符合道理。有亲人去世了,最起码应该是泪流满面的,号啕大哭那种。我听到消息时相反格外的冷静,心中毫无波澜,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也就闪过昨日外婆的模样,可是没有一滴眼泪。姐,你说这正常吗?”
“我也哭不出来,没有特别悲伤,只是感觉什么东西突然就没有了,可是什么样的逝去才能引起格外悲伤的表现呢?不过谁说悲伤的形式就是哭泣,面对亲人的离世,我们都会有不同的反应,谁说一定要把眼泪挂在外面。”
“如若是发自内心的悲伤,抑制不住的泪水,那是发自内心的舍不得,但我们对外婆的离世没有激烈的反应,不能代表我们不爱外婆,也不能说明我们铁石心肠,只是表达爱的方式不同,也没必要刻意的向外人展示伪装的悲伤。”
“嗯,对!都说一个人在被世间的所有人忘记时,就会真正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时。我对外婆的不舍不能用眼泪表现出来,我不知道别人会记得外婆多久,但是我会记住外婆,直到生命停止呼吸。”
“是,星莹,不用刻意,外婆是懂我们的。”
“可是我们现在不去看看外婆吗?不过我们的烟叶还有那么多,如果离开了,烟叶只会越堆越多,而且舅妈们可能明天就会开始给外婆操办葬礼,葬礼结束后,烟叶就会坏了,那得损失好多的。”
“先不去,去了也改变不了任何情况,等妈妈回来再说吧。”
“嗯,好”。
星梦和星莹两姐妹再次陷入了沉默,在沉默中没有显示出任何的不妥。
罗凤的八十一岁的生日还没到,就先悄然离开。村里人说,老人从六十岁开始就要面对“起一”的考验。六十一,七十一,八十一,九十一……
每个“起一”都是坎坷。能“起一”就代表老人又能顺利的多活十年,若是没能“起一”,那生命就此结束,他们管这叫做定数。当时村民们都说罗凤八十没能“起一”,这是劫数,是上天的安排,是该走的时候了。
罗凤去世的前两天,还在自家的自留地里干活,八十岁的罗凤,即使没有苏平涛的陪伴,依然坚定,始终保持自给自足,把勤劳做到彻底。直到离开,指甲缝里的泥土还是满的。
“姐,你说这也太快了,外婆昨天虽然不舒服,但是妈妈和我白天离开时外婆说她好很多了,想睡会儿觉。而且天快黑时,妈妈嘱咐我再去看看外婆,我到外婆家时,外婆说她吃过饭了,想睡觉了。当时我还一直不放心,像个老太婆一样一直询问外婆有没有不舒服,外婆看起来面色红润,还说没有不舒服,我也就走了”。
“痛苦可以自我掩盖?我说的是身体的疼痛。外婆吃了药有好转的,而且也是平常的小毛病了,外婆以往都是只要身体有一点不舒服就会告诉我们,可怎么就这样突然走了。”
“对,我每天只要有空就会来陪外婆,每次她说腰酸背痛,都要我按摩肩膀,还捶背呢。外婆总是让我按摩半天,唠唠叨叨的不让我走,每次我的手都酸痛了外婆才说舒服了点,有时候我还好不耐烦,但是我不会表现出来”。
“星莹,外婆虽然很唠叨,但是善良的很通透吧,这人老了有时候还蛮可爱的。”
“是挺可爱的,虽然外婆总是让我帮忙做事,但是和外婆玩猜谜语真的很好玩。你知道吗,外婆就像一本百科全书,什么都知道。还有,还有,外婆有好多好吃的,每次都会给我留点,还时不时的给我五毛钱,让我去买点辣条吃。”
星梦和星莹聊起逝去的外婆罗凤,嘴角泛着微笑。
“但是外婆不是让我买给我吃,是买给她吃,外婆喜欢吃,我也蹭点吃。”
星莹看向外婆家门口的那棵高大的,有些腐烂的梧桐树,凝固了笑容。
“小妹,我觉得外婆的去世有点蹊跷,昨天明明好好的。虽然感觉到不舒服后,表哥把外婆从地里背回家的吧。妈妈着急的去镇上买来外婆常用的药,外婆吃了后有很明显的好转的。舅妈听说外婆有些不舒服就赶回来了,是在你和妈妈离开后来回来的吧。”
“天黑的时候我不是又去了一次吗,舅妈应该是在我离开后到家的。”
“这就这一晚上,外婆悄无声息的就突然走了,你不觉得很让人疑惑吗?”
“姐,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不能乱猜测。”
“快中午了,妈妈应该快回来的。”
星梦不忘手中的活儿,眉头紧锁的想着什么事儿。
苏雨竹头戴一个米白色的宽大遮阳帽,背着比身体大两倍的背篓,裤脚挽到了膝盖的位置,和请来帮忙的叔叔聊着天,背着满满的烟叶从远处的小路走来。
星梦帮妈妈把背篓放稳后,看向了正在捡烟叶的星莹,星莹冷静的转向星梦,两姐妹对视后没有说话。
“妈,外婆去世了,是堂弟三儿跟我们说的,我们一开始都不相信,可是这是真的,而且后来表弟来说了。我们没有给你打电话,想着你还在地里,反正回来了也无济于事,况且大姨,二姨,三姨,大舅们都没有回来,就只有舅妈是昨晚回来的。”
星梦轻轻的把话说的简短,苏雨竹没说话,盯着星梦,平静的盯着。
对星梦来说,妈妈没说话的这十几秒钟,好似时间停止流淌了,起码几个小时,让星梦不知所措。
“他们什么时候跟你们说的?我早上起得早,天灰蒙蒙的,勉强能看清路的样子,出门时三爷家的狗一直对着外婆家的房子狂吠不止,那叫声特别清脆,非常刺耳。后来你们来了那狗还在叫。”
“妈,你当时在想什么?”
“很忐忑,当时没敢多想,猜想那狗许是见到陌生人了。”
“那现在外婆去世了,三爷家的狗有什么暗示吗?”
“狗,是最有灵气的,它们能看到亡灵,如果不是看到陌生人的话,当时那狗在叫可能因为看到外婆的灵魂被带走了,狗在和人类传递一种信息。”
话,就这么戛然而止了,苏雨竹没有表现出很悲伤,没有急忙冲向外婆家,没有哭泣,没有一滴眼泪,没有感慨。
星莹和星梦不敢再说一句话,看着妈妈和两位大叔聊天。大叔们走后,苏雨竹告诉星梦和星莹,让她们把收回家的烟叶绑完,回家换身干净的衣服,再去看外婆。
“我认为没有什么遗憾的,我做了我能做的所有。缘分也奇妙,和你爸结婚,也就没有远嫁,我们家和外婆家隔着不足两百米。你们外婆她生前只要有什么困难,我都跑在第一,陪伴是每天都有的。我扪心自问,问我的良心,哪怕是吃一碗汤圆,我都会让你们接外婆来我家吃,或者送去给外婆。怪我穷,我没有富余的金钱来孝敬外婆,可是哭没有任何意义。”
星梦和星莹没有说话。
“姐,我们都还没吃早饭,也还没有吃午饭,妈妈好像忘了吃饭,以前每次摘烟叶中午回来都要先吃饭的。妈妈起得那么早,不会还不饿的。”星莹悄悄地和星梦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