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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2年仲冬。

传统节气“大雪”之前,山东巡抚抵达胶州。

得知周馥访问青岛之时,丁永一无比震惊。自从德国海军突袭胶州湾,占领胶澳之后,历任山东巡抚包括袁世凯在内,都没有踏足青岛。

(▲德国远东舰队占领胶州湾)

朝廷大员,突兀而至,让丁永一心生忧惧。此时,再去思量通过青岛德意志帝国邮局发到京城的货,是不是哪里出了纰漏,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虽然只是一种可能性极小的假设,但万一之事,亦不能不防。如果山东巡抚访问青岛与丁家有关,必是兴师挞伐。那么摆在丁永一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全家获罪,二是独自赴死。

从证实消息属实的那天起,丁永一就算计着时间,紧锣密鼓地对家中之事,暗中做了一系列安排。他留了厚厚的一封家书,从日常来往账目,到丁家世交旧友的络系,事无巨细,均以笔叙。

在大裳茶丁永一心里,已经拿定主意。山东巡抚周馥抵达青岛之后,如有大清官兵登门,他便披衣出门,随之负罪进京。身为丁家掌事,挺身而出护全家平安,理所应当。以一人血肉之躯,保全族无恙,死也其所安然。

丁永一怀必死之意,心反而平静下来。

在他的眼中,院里的一草一木、屋里的一桌一椅,家人的一言一笑,都有了一种不同的意味。

丁廷武有小半年不见人影,丁永一托人给他捎去了回家的消息。丁周氏觉得有些奇怪,这又倔又硬的老茶梗子,怎么突然反了性子。也许是人老了,也知道想儿子了。丁周氏高兴得顾不上细思,一大早就在厨房里忙活开了。

坐在竹椅上,带着对一家老小的百般牵挂,以及对这座城市的无限眷恋,丁永一伤感地喝着闲茶。

树上落叶随风而坠,打在丁永一的肩上。

前海沿儿一带,德国人种了许多树木,城市田野间一片枯槁之色。台东镇离海远一些,少了海风的肆虐,显得比前海沿一带稍微暖和。丁家的院子里,竹子依然绿意盎然。青竹别称不秋草,看着凛冬之前最后的翠碧,丁永一忍不住地去想,自己死后,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丁永一心中知道,未来的一切,都无法预测,甚至根本无法想象。

毕竟,这片土地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青岛城市建设日新月异,新鲜事物层出不穷。一切变化,让人目不暇接、猝不及防。

比如,当年的青岛,就发生了几件大事。

夏天,青岛迎来了首批外地泳客。胶澳总督府在日本、香港等地推出青岛海水浴场的旅游广告。奥古斯特·维多利亚海湾的沙滩上,搭起了三十座木制的更衣室。浴场东西两侧,建有欧式风格的露天音乐亭。德国海军第三营的乐手,每周都来沙滩音乐会上演奏数次。夜间的焰火表演,让这个游泳的季节变得热闹喧嚣、精彩纷呈。

(▲奥古斯特·维多利亚海湾今青岛第一海水浴场)

在斐迭里大街上,青岛第一家西式糕点夫劳司西点店开业了,主要经营西点、面包、咖啡等。开业那天人不算很多,进店的中国人更是寥寥无几。章禹利喜欢逛光景,双手搋在袖子里溜了进去,见没人撵,胆子就大了起来。店里德国老板客客气气的。洋人服务中国人,这让章禹利兴奋而得意。他胡乱点了一杯最便宜的饮品。咖啡一入嘴,就一口喷了出来,心里骂道:“什么玩儿意!苦森森的,药汤子似的,还大贵贵的!”

虽然难喝,但钱已经花了,定然是舍不得扔下就走。夫劳司西点店里,洋人都是坐着吃喝聊天。章禹利端着咖啡,像在台东镇街上端着粥碗,边吸溜着喝,边四处闲溜达。他转悠着打听价钱,心里琢磨,这里的西点很洋相,得想办法弄点儿钱,买几块给姐和侄子尝尝。章禹利掏出骰子,比划了好一会儿,夫劳司的德国老板才明白,这个中国人要和自己赌钱。结果却让章禹利非常失望,一个一个问过去,洋人似乎都不会玩中国骰子。不过,那杯苦药汤子,让章禹利一整天都非常精神,跑到赌场还赢了钱。咖啡虽然贵,但比鸦片便宜多了,章禹利这样想。打那以后,洋人的咖啡,成了章禹利在赌桌上续命的神药。进赌场之前,先去夫劳司灌杯洋人的药汤子,成了章禹利的一件大事。

中华商务公局成立,则是青岛商人共同的一件大事。

自唐宋起,胶州湾及其沿海港口就有相当繁荣的贸易往来。宋元祐年间,胶州设立了市舶司,广东、福建、淮、浙等商贾云集,港口钱帛丝绵贸易繁盛。青岛口原只是一个三、四百人的小渔村。1891年,北洋大臣和海军衙门会办李鸿章,在同山东巡抚张曜一起视察海湾之时,青岛村居民已逾千,房屋两百有余。青岛设防之后,登州镇总兵章高元于1893年,带4营兵力来此驻防,建总兵衙门于天后宫之侧。青岛遂成为海防重镇。两千多官兵移防到青岛口,官兵家属陆续迁至。军事防御工事的陆续开工和官兵给养的供应,带来了更多的商贸机会。一些商人和手工业者因此举家迁居,青岛口也成了中国沿海南来北往货物的聚散之地。

(▲《胶澳租界条约》)

1897年,德国借口“巨野教案”,悍然出兵占领胶州湾。强迫清政府签订《胶澳租界条约》之后,胶州湾成为德国租借地。为了实现把青岛建设为德国在远东的军事基地的战略目标,德国胶澳总督府一方面大兴土木,大规模建造一系列永久性的军事设施,一方面大力开展港口、铁路及城市建设。青岛自由港建立之后,德国胶澳总督府推行积极的商贸政策,鼓励各国商业公司,吸引中国内地工商企业到青岛开展经营。

随着洋商洋行的涌入,其势力日益加强。无论土产杂品、日用百货,还是货物航运,中国商人都面临着巨大的压力。由于技术落后、资金短绌,大多数中国商人不得不依附外商,靠沾取洋行的余利为生。在青岛,洋行控制着进出口,中国商人不能直接与海外进行贸易,只能由洋行代办。进出口货物报关,洋人办理极为简便,中国商人却要大费周折。

洋商不懂中国语言,不了解中国人的风俗和市场情况。除此之外,中国人对列强入侵的反感和抵制,也使外国人无法到中国内地开展贸易,他们很难找到可靠的销路和商家。所以,外商必须依靠买办、中国商人,将远洋商品销往内地。

在竞争与合作并存之下,德国人意外地发现,在斐迭里大街、亨利亲王大街为核心的欧人区商圈之外,大鲍岛的华人商圈迅速崛起,台东镇的穷汉市和李村大集也越来越繁荣。

青岛虽地处华北一隅,但广东、浙江、江西、江苏、宁波、安徽、天津等商品汇集,各地商人也在青岛开庄设号,从事各种商贸活动。为了加强联系,相互支持,协同竞争,来自中国各地的商人还在青岛成立了地域性的同乡会、商帮。面临洋商的压制和激烈的竞争,为了更好地捍卫自身的利益,中国商人打破了行帮界限,成立了中华商务公局。

(▲青岛天后宫)

青岛华商自建中华商务公局,其局址办公所设在天后宫里。这本是青岛民族商业接轨世界贸易的图存之举,一些洋商洋行却视为——这是中国商人的一种反击。

德国以“租借”的形式,对胶澳租借地享有完全的主权,但青岛居民一直都将山东巡抚,视为这片土地的最高长官。大家都认为,即使青岛已租借给德国,它仍属于山东地盘。因此,山东巡抚周馥访问青岛,让中国商人非常振奋,德国殖民者却很紧张。

在这种情况下,山东巡抚周馥访问青岛的消息一传开,立刻成了中、德两国商人共同关心的大事。

家门之外,青岛沧海巨变,政商两界暗潮汹涌。家门之内,丁家的日子,却是波澜不惊。

丁永一暗自思量着,心情愈发沉重。捎给丁廷武的口信,日子说得清楚,也不知能不能回。他不觉蹙了眉,向门口张望。

丝弦盈耳。

念娣学琴三年,基本指法之外,多加了练习小曲。章禹莲抱着女儿,站在她的身后,柔声教导,“有进步,但声音还是不够匀称结实!”念娣站了起来。章禹莲坐下,指先勾了一下,依次击出,“慢练!轮指需连贯、紧凑而均匀,音如珠玉落盘!”念娣有些羞涩,“上次二娘教了,念娣照着练!只是怎么也不如二娘!”章禹莲带着鼓励向她笑了一下,“不用急!腕间略带弧度,依次弹出,声音大小与音色相同才好!练习小曲有困难,就拆开来练,先单独扶六轮五!”章禹莲指尖轻敲桌上,扶六弦轮五弦。一敲一轮,带着节奏,反复演示。

这时,小郡主在娘的怀里手腕微转,握成小拳头的几根手指慢慢舒展。襁褓之中的婴儿,竟如听懂了一般。

章禹莲见了,心生欢喜,低头对女儿笑了一下。

她继续教琴,“出指要干净利落,不要上下跳动!慢练之后,加速,再练从六至一轮指小曲!还是练得少了,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日久天长,自有小成!凡边沿之处,皆可练习!桌沿、门边、碗口……心有所思,指有所动,自会处处为弦。”

说完,章禹莲抬手,手指依次轻轻地击在桌的边沿处。念娣会意,点了点头,温婉而笑。

丁周氏从后院端着平盘笸箩出来,里面盛着白色的海冻菜。

得知老儿子丁廷武今天回家,她带着愉悦的心情,天不亮就醒了,思量着应该做点儿什么。

丁廷武喜欢吃娘做的鲅鱼饼子。不行!后院倒是吊着几条甜晒鲅鱼,但都是有算计的。过年时,摘下条鲅鱼,葱姜蒜爆锅,鲅鱼放锅里翻炒,锅边再贴圈玉米面小饼子。热气腾腾、鲜香扑鼻的鲅鱼饼子端上桌,再随便来上一锅汤,管它海鲜丸子汤,还是蔬菜豆腐汤,就是一家老小的一顿好饭。这不年不节的,只是比平日里粗茶淡饭,略微好一点就可以了。丁周氏略带歉意地这样想着。

在窘迫的日子中,掂量着细水长流,是一种本事。在贫瘠的食材之中,让一家七八口人吃好,则是一种能耐,甚至是一个好女人的衡量标准。邻居们常说,丁周氏是一把过日子的好手。她听了,心中暗自苦笑。这还不都是被逼的!家里的日子勒得太紧,左支右绌。日久天长,自然就历练出来了。

眼前吃得眉开眼笑、嘴角流油,难道以后扎脖子?“吃不穷,穿不穷,打算不到一世穷”。丁周氏常把这句老话挂在嘴边,如此安慰自己,也这么告诫家人。

天一放亮,丁周氏就去了台东镇的集市。她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捏着口袋角里那几个子儿,走过一个又一个热情叫卖的小贩。转了几圈儿之后,她觉得那堆杂螺比较划算。猫眼螺、香螺、小脉红、辣波螺、钉椎子螺、海瓜子……卖海货的小贩懒得挑,七七八八地混在一起,卖相不太好看,但有个便宜劲儿。

丁周氏买下之后,小贩连那个破柳条筐都送了。

她吃力地背到海泊河边,挑了死的空的,不断晃着筐淘洗。洗净之后,折回市场,用剩下的钱,提了一只鱼头,切了块豆腐,又买了点儿时令新鲜蔬菜。

往家走的路上,她就盘算好了。天凉了,支起炭盆,架上铜锅,一家人团聚的时候,吃顿火锅是十分高兴的事情。羊肉太贵,鱼头炸一下,小火煨熬出白色的浓汤,味道也不错。火锅加入各种食材,配上几个清口小菜,大家先吃着。主食么,在厨房里檊点面条,就锅就味,一锅海鲜面就成了。

丁周氏将那堆杂螺,做了一大锅酱香腌螺。留下一盘现吃,一个小菜有了。余下的装坛封口。过段日子,腌螺入味后,会多几分绵柔,酱香与甜鲜亦相得益彰。

丁周氏边装坛,边心里掂度着其它小菜。可以拌个蛰皮,松软清脆,清口清心。清拌豆腐是一道家常菜,简单的菜不好做。豆腐切块,撒入葱花,虾米提鲜,酱油和香油倒入。锅烧热,葱姜蒜爆锅炒香,沥了焦扔掉,取一勺滚烫的热油,嗞喇喇地一泼即可。再掐几根香菜点缀,又是一个小菜。

她把酱香腌螺的坛子擦干净,送到后院,准备摘风干的灌肠时,却改了主意。若家里来客了,切半根肉肠上桌也好看些。不如做点海凉粉。海冻菜凉粉虽是炎炎夏日的解暑之物,但吃着火锅,舀一勺送入口中,鲜咸清凉,是佐酒佳肴,亦是清口上品。

她这才取了笸箩,揪了几把海冻菜。海菜凉粉要熬煮,眼看着饭点儿已近,需手脚麻利些。她将海冻菜倒在石板上,急匆匆地回厨房,取了擀面杖出来。

这时,小国毓和招娣回来了。两个孩子如千军万马般地进来,安静的小院立刻热闹起来。

自从有了小郡主之后,招娣似乎真的长大了。她从不跟妹妹争抢,也不再恋着章禹莲。每次下海去玩儿,都要寻些漂亮的贝壳,或带几块好看的小石子回来。小国毓脸色发白,似乎有点冷。他抄起爷爷的茶壶,嘴对嘴,咚咚地灌了几口热茶汤。喝得急了,被呛得剧烈地咳了几下。

丁永一赶紧伸出手,慈爱地帮孙子拍了拍背,口里担心地道,“慢着些!若是刚烧的滚水,怕是就被烫到了!”

招娣手心里藏着几个彩色贝壳,笑着悄悄地塞进小郡主的手里。她蹦蹦跳跳地奔着丁周氏去了,“奶奶!您歇会儿,我来!”

丁周氏听了,心里高兴,正好腾出手去忙别的。她站起身,把擀面杖递过去。招娣接了擀面杖,奶奶一转身,就扔在一边,转身取了又粗又重的门栓来。她乒乒乓乓地把海冻菜一顿乱拍,嘴里还念念有词,“招娣出山,法力无边!”山东义和团闹得凶,红灯照的法号传到青岛,被调皮的孩子们胡乱一改,就成了自己的口头禅。

丁周氏对那些奇怪的话,早已见惯不怪。她心痛那些海冻菜,赶紧抢过门栓,“好了好了!快给奶奶!再敲下去全被你扬了,一会儿海凉粉就吃不成了!”

念娣已经去后院,帮国毓取来了衣服。她笑着道:“奶奶,还是我来吧!”念娣把衣服给国毓送过去,将招娣推去后院换衣服,自己接过了擀面杖。丁周氏站在一边,看着念娣轻轻敲打了一遍,白寥寥的海菜马上变得轻盈起来。念娣将海菜移开,扫去石板上的小礁石子、细碎硬贝壳,挑拣出杂质。再次将海冻菜重新铺好,反复慢慢敲打。

丁周氏这才放心,她与儿媳章禹莲相视会心地一笑。

念娣把敲打好的海冻菜送进厨房,丁周氏已经烧好了水。她将冻菜在另一口锅里煸炒,念娣帮奶奶拉着风箱,仔细看着勤铲快翻,暗暗记下分次加醋。丁周氏告诉她,加醋是为了去腥味,又能使冻菜更快熟透煮烂。煸炒之后,加水烧热,再一次加满烧好的沸水。丁周氏又告诉她,大火开锅,小火慢炖,大约半个时辰,锅里像熬粥一样冒着细密的鱼眼泡即可。

(▲《海国图志》)

小国毓胡乱套上衣服,盘膝坐在爷爷身边的椅子里,手里捧着魏源咸丰二年刊行的《海国图志》。招娣在研究一本残破的螳螂拳谱。一边看,一边移步,练习仙手锛的身法。

丁永一伸出手去,帮孙子正了正衣襟,发现小国毓的鼻子滴出水来。他留意观察。小国毓随手抹了一把,擤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有鼻水流了出来。显然,这不是受凉的清涕,也不是刚才热茶汤呛的。

“国毓!”丁永一在手把壶里续了水,问:“下海儿了吧?”

小国毓一怔,抬头笑,没有回答。

丁永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如若不是,鼻子怎会滴出水来?难道脑子进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