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末冬初某日。东山早早迎来初雪。
一夜飘飞。静立山腰上的红妒书院,从远望去,一色如银。
待早起的杂役们纷纷上工,满地净白才开始错落凌乱起来。
此时,一姑娘着杏黄袄,气喘微微,踏着乱琼碎玉,正往藏书楼方向赶去。
楼边立着怜舟,正瞧着姑娘跑来的那条道。见大片雪白中一朵腊梅翩翩而至,不由得心生欢喜。
他浅浅鞠了一躬,向姑娘致谢。姑娘远远见了,脚下紧两步,由快走变成了小跑。
如此一来,丁零当啷声,便在这漫天寒意里纵情嬉闹。
它来自姑娘手中,而非腰间。不是环佩,而是一串锁钥。
“怜,怜舟,接着!”芸儿姑娘隔着十尺远将手中物抛给怜舟。
“多谢!”
“今日来晚了,耽误你上工。”芸儿掸掸夹袄肩头的几片碎雪。刚才抄近路,途经小松林时,一阵风刮落了树叶上的积雪。
“无妨。”怜舟开了门,转头将钥匙送还。
“不用给我。先生说,以后这藏书楼专门由你来打点。除了掸扫,凡新入库的书籍,也由你来登记收管。所以呢,这门儿啊,今后你开你锁。嗯……给你的这是备用的,先生那里还有一串。”
“好的。”怜舟收了钥匙,转身。
“别急,先生还说,楼里的藏书,你尽可以读,不过……”
“什么?”
“读书要写批注。就写在书院自家的红笺上,附在书后头。回头我给你拿来。”
“为何?”
“这,先生没说。你照办便是了,又不是坏事儿。”
“好吧!”怜舟掂掂手里的份量。
2
怜舟从水房擦身净面而归。见林生正倚在桌边翻看他晚膳前带回的一本策论。读得专注,直至怜舟轻掸枕头发出声响,这才停下。
林生将书合拢,推至油灯一侧,并让开桌前的座位。“舟兄,你来。”
“何事?”
“看来红先生对舟兄器重有加。”
“幸甚。”
“呵呵,我说的可不只是让舟兄收管入库书籍啊。”
“还有?”
“你看,”林生揭开书页,抽出里边一张桃花笺,“这可不是人人使得的。”
“批注。”
“我知道,是红先生令舟兄写文章批注。先生果然慧眼识人,识得舟兄乃璞玉一枚!”
“过奖。”
“舟兄可知,这桃花笺乃是红先生所独创。”
“愿闻。”
“嗯。”林生便将他道听途说,或是从芸儿那里获知的红先生传奇旧事一一道来。从她曾经身为高官宠姬,幕府幕僚,说到她脱乐藉后成为女校书郎……尤其掩饰不住对于这位奇女子开办造纸坊而后富可敌国的赞叹与艳羡。
“如此。”怜舟听得入神,眼中荡漾起一丝光亮。亮度和热度足以将油灯下那卷名家策论里的字一个个逼出来。
它们挨个儿站成一排,为这个喜着红衣不逊须眉的后世女子交口称赞。而怜舟,一个尚不知自己原本姓甚名谁,是何身份,从何而来的被收留者,第一次在女恩主的跌宕人生里感到了荡气回肠。
他手托着桃花笺,在桃花色里隐隐看到了红袍加身的冷艳女子。她笑得从容,笑得婉约,然而一旦笑容收敛,又即刻目光如炬。
她仿佛能洞悉人世的一切善恶浮沉……峨眉山下水如油,怜我心同不系舟。怜舟不禁咂摸起红先生的诗句。
他反复念诵多次,想起因失忆、失语而获赠名,并得以进入藏书楼,竟喜不自禁起来。
林生一旁观之。怜舟自进入书院以来绝无仅有的笑由心生,在他看来定是被什么特别之事诱发。这位同食同寝的舟兄,从来惜字如金。非但话少,情绪也从不外露。此刻笑得依然深邃。
克制再三,他终究抑制不住,小心地试探道:“舟兄啊,红先生把藏书楼里的所有钥匙都给你管啦?”
“是的。”怜舟将桃花笺插回书页中。
“都有哪些藏室啊?”林生躺到床榻上,两手交叉置于脑后,姿态闲散,仿佛即刻就要入眠。
“琴谱。”怜舟说着,那只优雅桀骜的凤首从眼前划过。他一想起某个星稀月明之夜塞进红先生门缝里的黄麻纸,便不由得内心忐忑。因为心存期待而忐忑。
“历代琴谱珍品?”
“是的。”
“有琴笙箫笛吗?”
“有的。”
“哦,除了琴谱藏室之外,还有别的藏室吗?”
“书画。”
“前朝和当代名家真迹?”
“不是。”
“嗯?”
“先生。”
“哦——红先生自己所作?”
“……是的。”怜舟本想告诉林生,那藏室里除了先生本人作品外,还有些并未署名的字画。笔若游龙,气韵悠长,虽非名作,却不输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