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节度府堂中燃起以蜜糅合炭屑与香料的香兽炭,淡烟蔼蔼,文札书信间都弥漫着清雅的兰泽之气。
几个年轻的文官在几案上静静抄写文书,预备发放各州。薛涛看了一篇密信,不禁吃惊捏紧信笺,抬头看段文昌。
段文昌屏退官员幕僚,苦笑道:“是真的。”
这封来自长安的密信说,天子前些日在禁中打马球,一名同玩的宦官挥杆时乍然坠马,就如遭了雷击一般。天子心内恐慌,连忙避入大殿。谁知刚坐到御榻上,就头晕目眩,双脚麻痹无法落地。众人慌乱,传御医飞驰入视,竟诊断为中风。
“天子才二十八岁……”薛涛蹙眉道。
“有人说,这是太宗皇帝之灵在惩罚家奴与子孙。”段文昌苦笑,“其实,不过是奢侈**的恶果啊。”
“元和中兴不过数年,皇室如此,真令人痛惜!天子中风,那朝政岂不更落入宦官之手?”薛涛忧心,“再这样下去,长安不安,西川也无法独善。”
“薛涛……”淡淡的光影里,段文昌看向她,“在我们都还年轻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只要有才华、耐心和勇气,驱驰命运、力挽狂澜、治国安天下,都不在话下。现在才知道,人其实很可怜,人力能达到的,只是万千世界的一点微尘。”
“微尘也有微尘的力量。”薛涛折起密信,在烛上点燃:“活着就需尽力、尽情,不是吗?反正无论世事如何,我们仍然只能做自己。”
“你终是我的知己。”段文昌不禁说。隔着烛光,两人相对微笑。
良久,段文昌方道:“西川是我半个故乡,我将尽全力护它安稳。”
薛涛浅浅一礼:“我替蜀人谢过相国。”
段文昌想想忽笑道:“你也要为西川做点事。那蜀锦是珍品,薛涛笺也是珍品。我就叫有司参与,大力扶持造纸业,让薛涛笺行遍天下,和蜀锦一同为蜀地争光增利,如何?”
薛涛扬眉:“薛涛笺早就名扬天下,为蜀地争光了,哪里用得着你大力扶持?”
段文昌摇头笑了:“你那小作坊,一年也做不了多少份——”
薛涛打断他笑道:“因为这种精美的纸笺,在书斋中供吟还可,广为使用,则太过奢侈,并不适合。你要扶持蜀地的造纸业,我倒有个想法:我早觉现有的纸笺,规格散漫,纸幅广阔,用时必须现裁,不方便又浪费。不如将蜀笺定为一定的规格,尺寸见方,然后号召有规模的造纸商按规格造短纸。在此基础上,鼓励各家发扬传统,创立新法,或染色、或用纹板砑,令纸面隐然起花木罗纹等,建立蜀笺独特的风格。”
“这样的纸笺,定会上下风行。”段文昌点头击节,“按你说的做出来,今后西川公文用纸,就首先普及这种短纸。”
薛涛笑道:“一草一纸虽微小,但节约起来,也是对造化的尊重。”
段文昌想想又道:“这是你的主意,将来这类纸远销两都八方,都称之为薛涛笺。”
梨花盛开春又来。
薛涛伸出手,一朵明洁的花盏旋旋飞落,恰掉在她手中。她顺手将那梨花放在竹茶奁上。
檐外无边丝雨,薛涛笑道:“相国有功,上月才在江渎祠祭了水神,即刻就春雨连绵。今年必是丰年。”
段文昌微笑端起素瓷盏。
丝雨如绪,飞花似梦,拂了两人满身都是。小小的茶坞外,是随意一处西川山水,安闲秀丽,也平凡无奇。便衣的侍卫在柴门外守候。
“你说看我案牍劳烦得可怜,赐我一日悠闲,结果就在这里?”段文昌笑问。
“我这一生没有寻常日子,所以喜欢看别人的寻常生活。”薛涛笑吟吟说,“你瞧外面,良田桑竹,阡陌交通,黄发垂髫,怡然自乐。难道必要像你平时那样,垂珠帘,焚名香,聚雅士,坐明堂,饮美酒,观伎乐,极尽奢华,才算休息吗?”
一席话说得段文昌哑然,半晌笑道:“你这是指责我奢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