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汤见了底,林慕辞看上去格外满意。
他突兀地开了口:“我妹妹若是还活着,和你差不多年纪。”
窗外万籁俱寂,偶尔随风飘来几句日语的咒骂声。
江九黎凝视着他,在他漂亮的眼珠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一张疲倦不堪的面孔。
她做不到若无其事地和一个侵略者谈家常,仍旧没有作声。
唇畔有汤留下的痕迹,他伸出拇指替她轻轻拭干净,又道:“那是一场大火,烧光了我的家,1914年,我随部队来到了中国。
在一个村庄里,几百名村民被集体射杀,他们是无辜的。
我端着枪……瞄准了,没有开枪,因为那个小姑娘哭得令我心碎,和你现在一样。”
1914年,日本占领青岛,这段血泪史,她耳熟能详。幼时她经常从母亲口中听到戊戌六君子、辛亥革命、宋教仁等一系列仁人志士的事迹。
五四学潮更是不久前才发生的。
山河破碎风飘絮。
江九黎手撑着床头,哭音哽咽在嗓子里,霎时明白了舅舅说的那句:有国才有家,倭奴未除,何以为家。
余生太长,失去了亲人,她该怎么度过。
林慕辞说完德川幕府,说完明治维新,终于结束话题,安静了。他起身进盥洗室,传来稀里哗啦的水声。
一忽儿,林慕辞又出来,只见那袖子被卷起,他满手的水,“热水放好了,身上的脏衣裳换一换,你有一刻钟的时间。”
江九黎懵然,捉摸不透这个男人,叹了一口气,哀求道:“藏宝图就埋在顾宅的狗窝底下,你放我和舒乐走吧,我又不是你的兵士,为什么要听你的调遣。”
“你还有十四分钟,需要我帮你?”
转瞬,她温驯地趿拉着拖鞋步入,门关拢。
磨边镜子晕了薄薄的热气,黄铜色的水龙头,瓷白的浴缸。一缸水,一块毛巾。旁边是香胰子,牙刷、牙粉。
包装上印着说明,她看不懂,是日文的。
江九黎伸手将蓬乱的辫子拆开,回想起顾舒乐笑她乡气,赶时髦的女学生都剪了辫子,或者烫了罗罗马卷。
晃着神,人泡进了水里,浑身上下烧得热烘烘的,发疼。她打着香胰子,丰富的泡沫,像西式糕点上的奶油裱花。
洗太久,门被重重敲响。
“江九黎,你说句话。”
林慕辞冰冷的声线有了几分着急,“我警告你,若敢寻短见,别怪我对顾舒乐不客气。”
门是上了锁的,她不紧不慢地起身穿衣裳,静听他的威胁。
“我再问一遍,你不回答我砸门了。”
江九黎自顾看镜子,恍若未闻,但还是在他发疯之前把门打开了。
她问道:“你给我穿的是什么东西?”
林慕辞面上浮现一丝极浅的笑容,“和服,樱花粉很适合你。”
“我自己的衣服呢?还给我!”
这件和服不遮羞。
反之,分外耻辱,仿佛由内而外散发出灼人的蒸汽,烫得快要了她的命。
他仍好性子,说:“丢了。”
“谁允许你丢的!”
眼泪又来了,是酸涩的青梅子,堆积心头,连舌尖都是苦的。“你知不知道,那是我舅舅留给我的念想。”
一句话说得很轻,很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