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话……
戈恩斯心想。
但他也不敢确定眼前这一幕是不是幻觉,俯视他的少年明明是人类的模样,笑起来却像是恶魔。
夏晚生站在列车车板上,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在野外,列车像条死去的黄鳝一样躺在轨道中间,附近一个活人都看不到,唯有大雪在驰骋。
十几米外缝接的姿态已经接近崩溃,肉山轰然倒塌,人体顺着血与脂肪从列车上滑了下去,热气升腾了起来。
它抽动着虫线将人肢再次拾起,可这次它却不敢再进攻了,因为有一道身影背对着它,缝接能感受到对方满是破绽,如果自己出手能在一秒内将他撕扯成整齐的碎块。
可它没有动,只是第一次浮现出了疑惑的模样,那些头颅纷纷歪向另一边,像是在思考为什么自己会产生这种情绪……不敢上前、不敢发出声音。
“戈恩斯先生,要我救你吗?”
夏晚生蹲在戈恩斯身旁,他现在身上满是大大小小的血洞,一些深可见骨,一些部位已经完全被穿透了,能从洞口处直接看到地板上的花纹。
戈恩斯的生命在流逝着,右腿腿骨已经不知所踪,一只手掌也飞到了车外,像是个被小孩玩坏然后遗弃的娃娃。
最多再有两分钟戈恩斯就要死了,这不是夏晚生想要看到的。
“要我救你吗?”
说来也奇怪,戈恩斯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感觉自己身处于一片深邃的黑暗里,唯一能听见的是上方传来逐渐虚弱的心跳声,可在夏晚生凑到他耳边时,他仿佛还能察觉到对方的鼻息在触摸自己的耳垂。
“你到底是什么……”
“恶魔,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你只有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一分钟过后哪怕是我也救不了你了。”
夏晚生说。
“你想要什么?”
戈恩斯在黑暗里彷徨。
“你的灵魂。”夏晚生给出了回答:“只要你说句‘同意’,我就救你,以后你也可以借用恶魔的力量,每次的代价是你生命的四分之一。”
“四分之一……?”
“是啊,很公平的数字,以前一个衰仔遇到魔鬼时做的交易就是这样……”
夏晚生说:“戈恩斯先生,你意下如何?”
“……我。”
“什么?”
夏晚生又凑近了一些,伸手挡在戈恩斯嘴边,好让那阵话语不被风给吹走。
“我……不同意。”
戈恩斯抬起了自己的‘手’,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可能这也只是幻觉,也可能这就是通往死亡的路,等到自己彻底死去后就会有冥界的使者来接自己。
他当然不想死,好不容易活到了现在谁会想死?
他等了那么久才等到乔娜有了第一次呼吸、第一次哭喊,等了那么久才看到她从一个灰色的死胎变成人类的婴儿然后长大,他还想等攒到足够的钱之后辞职,然后远离这个该死的地方,为此他做好了断掌明志的准备。
谁知道他会突然死在这儿?
“我不……同意。”
不论真假,戈恩斯都不愿意答应这种条件。
他很想问夏晚生是不是故意等到他快死的时候才出手的,可现在这种问题已经没太大的意义了。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乔娜是这个世界留给他唯一的……寄托。
“为什么?”
戈恩斯听到夏晚生问。
“……”
他沉默了。
他还要活着参加乔娜的婚礼,以‘父亲’的身份牵着她入场,如果他死了,那么等到时候乔娜身边已经没有娘家人了。
戈恩斯不想死。
可他隐隐之中有种预感,如果他答应了夏晚生的话,一切都将被颠覆。
这几十年从刀口舔血中锻炼出来的本能在疯狂提醒着他:不要同意!不要同意!!不要同意!!!
自己死了可能乔娜会难过一阵子,但就像之前他说过的,没什么是时间不能磨削的,等到乔娜也像自己这么大年纪的时候恐怕早就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样子了吧,她只会记得自己的叔叔是个不守信用的人,死在了一个下大雪的晚上。
可能乔娜会留着自己的骨灰和遗照,也可能不会。
夏晚生就这么附在他嘴边,听着戈恩斯唇齿不清地在念叨着什么,于是他干脆半跪了下去,将耳朵贴在戈恩斯的嘴唇上,听着唇齿震动,戈恩斯一直在说着:“不同意”这句话。
“好啦好啦,我没想到你这么固执。”
戈恩斯的脸上已经白的宛如死人,夏晚生能看见他胸腔内那颗被啃噬掉一角的心脏已经不再跳动了,刚才还和非人怪物对战,并且凶悍如狮子的男人现在只是一个将死的可怜虫。
“……本来因为会很轻松的。”
夏晚生不由得回忆起来选中戈恩斯时候的场景。
那是一个多月以前,他在俱乐部后的巷子里看到了戈恩斯,那时的他正将一个死去的男人抱上车,这对他们这行业的来说不算是什么新鲜的活了,每个人从刚开始的恐惧、厌恶,逐渐变得习惯、麻木,到最后只会希望死人身上不会流血把自己衣服弄脏。
可是戈恩斯在把那人抱上车的时候说了一句:辛苦了。
那时的他面前除了死者没有任何人,戈恩斯的眼底也没有丝毫情绪,就像是对着下班的同事简单做了寒暄。
夏晚生之后偷偷跟着戈恩斯回到了家,发现他还有一个家人,那个家人是他的侄女,叫乔娜,乔娜·巴布斯,患有噩兆,出行只能依靠轮椅,是戈恩斯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亲人。
“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吗?”夏晚生问。
“……”
“因为你还有牵挂,戈恩斯先生,即使是恶魔也无法去蛊惑了无牵挂的人,你明白吗?老实说,我没有预料到今晚会有这种情况……但它发生了。”
夏晚生把玩着手里的小手枪,说道:“我觉得,这可能就是命运吧,巧合得让人觉得可怕,戈恩斯先生,到你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你不该就这么死了。”
“……现在,你还剩二十秒。”
夏晚生开始了倒数。
戈恩斯全身肌肉、器官都停止了运转,只剩下嘴巴在翕动着,夏晚生隐约间听见了那是四个字,于是他屏住了呼吸,并再次挥动食指将风雪从周遭暂时斩去。
无比寂静的环境中,从戈恩斯的肺腑里钻出了一句恍若梦呓的话: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说来也是可笑,一个人无论意志有多么坚定,无论他是如何的悍勇,只要他尚有牵挂,就难以抗拒本能,戈恩斯重复着这四个字,仿佛要将这么一个愿望说上千千万万遍。
“收到。”
夏晚生站起身,走到四周尽可能将戈恩斯的骨头和肢体捡回来一部分,并放在它们原来的位置上,然后,他向着远处的缝接招了招手。
“喂,你能把东西缝起来吧。”
夏晚生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把他缝好,我就不杀你。”
……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oh what fun it's to ride in a one horse open sleigh hei~”
戈恩斯醒来的时候窗户外已经被白雪给淹没了,看不出现在是几点,但大街上貌似很热闹,他听见了鼓和长号演奏的交响曲,还有那阵从广场处传来的歌声。
房间角落里摆着一株挂满了灯烛和装饰品的常青树,在它周围是头戴红帽的小矮人与驯鹿玩偶,看起来就像是圣诞节时的装扮。
戈恩斯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股陌生的奶油浓汤香味钻进了他的鼻子里,他还闻到了胡椒和烤肉的味道。
真奇怪……什么日子会做这么奢侈的早餐?
他翻身下床,来到窗户前用手杵了几下,将外面冻上的冰霜给震开。
窗户一推开,冰冷又清新的晨间气息立马灌入了他的鼻腔,在他眼底是一座被白雪覆盖的圆形广场,阳光正好。
广场中央是一座喷泉,周围则是琳琅满目的店铺,上面贴着【Merry Christmas】的祝福语,店铺门口置放着许许多多和戈恩斯房间里一样的洋松,五彩斑斓的小球将洋松的树枝压弯,不停地在摇晃着。
人们裹着厚重的冬装熙熙攘攘地从广场上走过,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穿着红衣红帽的白须大爷乘着一辆雪橇车闯入戈恩斯的视线,也引来人群的驻足观望。
广场上正在放圣诞歌。
戈恩斯记起来了,今天的确是圣诞节。
“……我昨天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