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帐篷钻出来的这人年纪甚轻,约摸不到三十岁。头戴蓝顶暖帽,内里穿虎皮夹袄,外面套对襟长褂,大脸圆润,瞧着竟有些憨态可掬。
桂希祯见了这人,脸色一肃,立马道:“徐帮办,并不是我要在这儿撒泼,只是这人是我同乡。他既张了这嘴,我若坐视不理,只怕他日传出去,营中兄弟和老家人都要戳我的脊梁骨。”
那徐帮办还未讲话,他背后一人却嗤笑道:“这叫什么话,你桂军门的脊梁骨被老家人戳的还少嚒?我看也不差这几下了吧?”却也是东鲁地方的口音。
眼见桂军门被这人说的脸色难看,却一言不发。连恒这才明白,原来这桂军门在东鲁老家的风评很差,难怪刚才自己说他“威名赫赫”、“齐鲁好汉”,他竟无动于衷,反说自己拍的是蹩脚马屁。
见这人也是东鲁口音,连恒只想着赶紧攀攀老乡关系,说不定便能救自己一命。
之前也听的清楚,这徐帮办是营务处里的头面人物,若要求救,怕是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便大喊道:“几位大人,草民是东鲁人士,来西疆游历,却被当成贼匪探子捉了,实在是冤枉啊。请各位大人做主啊!”
张委员揣着袖子站在一边,看着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实际已是一身冷汗。田宗亮更是傻傻愣在原地,连行礼也忘了。还是桂希祯上前,一五一十的将刚才的事讲了。
徐帮办皱了皱眉,喝道:“游历?笑话,这西疆前线正在打仗,你来游历什么?这是你能游历的地方吗?我瞧你倒真像个奸细探子来的。”
桂希祯则对连恒说:“莫说这些没有用的,想要保住性命,便从实招来。就方才我问你的,你是何名姓,来这里做什么勾当,有什么熟人能作保,一一说来。徐帮办在此,你有什么冤屈可一并说明。付统带也是东鲁人,也会替你做主。”
他说的“付统带”,正是刚才笑话桂希祯的那人。他站在徐帮办身后,是个蓝顶子的武官,听了这话对连恒呵呵笑道:“徐帮办在此,自有他来定夺,没有我的事。不过你放心,你只要把话说明,没人敢为难你。”
连恒一咬牙,知道今天若不说出个认识的人来,怕是过不了关。想了想,只能把那青宫少保印章的主人抬出来,希望能蒙混过关。
于是胡乱说道:“实不相瞒,我从东鲁千里迢迢跑来西疆,的确不是来游历,而是要找一位姓耿的大人。我是他的私生子,并未见过他的模样,也不知道他在军中是什么职位。只是来之前我娘说过,他叫耿文璧,是这边的大官,让我前来投奔。只要找见他,他能为我作保!”
“耿文璧?这是谁?你们听过没?”徐帮办身后几人面面相觑,却是有些信了连恒这鬼话,开始互相打听这耿文璧是哪一位。
那墓志内容残缺不全,连恒又哪知道日后的西疆布政使耿藩台现在是什么差使,此时到底在不在西疆任职。只盼着这张虎皮能糊弄一时,于是硬着头皮扯大旗,整了一出烂俗的千里寻亲认父桥段。
他这话一出,别人倒还罢了,徐帮办却是脸色一变。他眼神闪烁几下,向着众人说道:
“行了,差不多也该到饭点,大家熬了几日几夜,还没正经吃过顿热乎饭。要我说,现在天大的事也不如咱们吃饭当紧。”
说着,他一挥手,“大家都进帐吧,不管有什么事都等吃过饭后再料理。”
又一指连恒,“这人我瞧着倒也不像歹人,也给他一碗饭,等会我要亲自审问——手上给他解开吧,不必捆了,他还能跑出去不成。”后半句却是对着田宗亮说的。
田宗亮赶紧给连恒解了绳子,连恒动动手腕手指,心中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当前是保住这条命了,只看接下来,该怎么编故事糊弄过这帮人的查问。
一众委员都应了,全一股脑的钻进帐篷取暖。徐帮办同桂希祯走在最后,进帐前深深的看了一眼连恒。
田宗亮和连恒自然没资格进营务处的大帐,好在此时雪已渐渐小了。外边也生起火堆,侍勇不断添柴,烧的正旺,一时也不甚冷了。
天色看着微曙,已经到了辰时。在西疆,距离天亮却还要两个时辰。
而马蹄声脚步声不断响起,在外作战的骑兵步卒隆隆的开进两处连营,给塞得满满当当。
营务处这边也加进来快上百号人,附近几个营帐的人都凑在一起互相说话,一时间人声喧嚷。
等过得好一阵,喇叭再响,伙勇四人一组,俱都抬着大锅沸腾的羊汤上来,后边长夫两人一组提着一个个大木桶跟着。在营中空地的火堆边搁下,招呼众兵勇开饭。各个营伍的兵勇都分作几拨,排出长队来领碗舀汤。
营务处这边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伙勇,旁人称呼他“伙长”。他给每人发了一个瓷圆大碗,掌勺的伙勇先将锅里的羊肉舀在碗底,从桶里打上一勺绿菜,再将热汤浇上,最后盖上一张有脸大的馕饼,这便是一餐伙食。
面对香气腾腾的羊汤,连恒也是直咽口水,肚子也开始咕咕响了起来。
田宗亮让连恒在一旁等着,自己前去排队。过得一阵,端着两碗羊汤回来,分给连恒一碗。
连恒正想着这人还不算太坏时,却感觉自己碗里分量有些轻。向一旁蹲在地上喝汤的兵勇碗里看了看,旁人碗里的羊汤,都是切成小块的羊肉,绿菜堆浮到顶。
而自己这一碗,用筷子一搅,只泛起油荤和几片菜叶。而田宗亮自己端的那碗,肉块都已冒出尖来,显是羊肉都被他挑到了自己碗里。若非碗里实在盛不下,说不得连汤也要倒走一半!
连恒大是光火,忍着气去找地方避雪。各个帐篷前都拉着篷布,篷布下边都或站或蹲,挤满了人。他往边上挤了挤,挨到一个如饿死鬼一般,蹲在地上胡吃海塞的家伙。
那人身材微胖,邋里邋遢,衣服上尽是泥浆,旁人都离他远远,在周围清出来一圈空地。自己挨过去时,他嘴里正发出嗯嗯唧唧的声音,动静活像圈里饲养的肉猪在吃泔水。
连恒蹲下来,把那硬邦邦的馕饼掰了泡在汤里。想了一想,他看向旁边正在闷头干饭的那位,问道:“大哥,请问,现在是几号啊?就是今天是哪一天?”
那人口中不停,含糊道:“乙丑日。”连恒可算不来天干地支,忙问道:“不知这个乙丑是初几呀?”那人眼皮一翻,给个白眼,把嘴里东西咽了,抬头说道:“今月乙丑是十四日,可听的明白?”
“明白明白,多谢。”听到离下一个望日还有一天,连恒心里宽松不少,连忙道谢。
旁边早就吃罢饭的兵勇陆续把碗筷放到桶里,围着火堆说起闲话。身边的这位却是一碗又一碗,又连喝了三碗羊汤,就了两张大饼。
连碗里的汤渍肉星,都拿饼子蘸的干干净净吃进肚里。一直吃到肚皮涨圆,这人才把碗往桶里一丢,打个长长的饱嗝,大笑道:“哈哈哈哈,痛快,真他娘吃的痛快。”
连恒喝完羊汤,吃完馕饼,却只半饱,见这人能吃这么多,他也上前想去再添碗汤。
但那腿脚有些一瘸一拐的年老伙长,却用勺子一敲木桶,斥道:“诶诶诶,干什么干什么,每人每餐只准一碗,你营中官长没跟你讲过就炊的章程吗?”
连恒瞧了瞧一手端一碗汤,正向营务处大帐走去的几名书吏,又看看不远处拿着牙签剔牙的“饭桶”兄。对年老伙长问道:“一人一碗,怎么他就能吃那么多?”
“人家是营务处的土工委员,按例本有小灶,每日另多一份行粮贴补。如今战事当紧,这才一同吃饭,你能同人家一样嘛?”
连恒这才注意到,这人虽一身泥浆,但他身上穿的却正是同营务处那一干委员一样的文官装束。
原来是土木老哥,连恒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