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花激射,飞溅青天。
軨軨站在岸旁,发出一声如闷鼓般的吟叫。自长泷上游起,水势突然涨起,浪花滚滚,犹如高山之脊,连绵不绝。
“杀!”
水流中的妖怪们兀自不退,发一声喊,连忙朝岸边的灵玉子等人扑来,可已然来不及了,那泷中之水顿时变得格外湍急,从上游奔腾而下,发出令人不安的咆哮。
岸边的一众人等立刻感到一股带着湿潮气味的冷风,扑面而来。
軨軨弓起上身,巨蹄在地面上重重一顿,那泷中流水登时高涨,掀起一道如墙般的浪涛。滔滔水势如脱缰野马,狂暴地肆虐而去,将那群在流水中奔逃的小妖们瞬间吞噬。
“啊!”
暗处的紫面妖魔被这格外凶猛的怒涛吓得发出一声惊呼,唬得他战战兢兢,拔腿就要跑。
水声轰鸣,如同千军万马奔腾,震撼着周围的一切。
眼看着数十个小妖化作浮尸被洪水吞没,那边萧善便立即拍动小筒,随着一道灵光闪过,那軨軨自被收回——水漫四野,若是渰了民田反倒不美。
“汀汇汉淑漫。”
岸边,灵玉子念动神咒,将流水收回泷内,只听流水潺潺,水流倒回,原本四溢的流水刹那间尽归泷内。
“呼。”
纯也轻轻吐出一口气,将砚台收回袖内。这是他第一次见如此凶恶的妖怪,刚才可真是把他吓坏了。
啪。
一只手突然搭在他瘦弱的肩膀上,将他吓了一个激灵。
纯也抬头一看,周屿安黑着一张脸站在他面前,身后灵玉子、姬怀尘、萧善连同那只灵猴站在一处,都面色凝重。纯也看得有些呆了,问:“周纂官,你们……怎么了?”
一团紫彤彤的云雾,从晴朗的天空中飘飘而来,径直栽在一处杂草丛生、荆棘遍地的洞口。
“二大王回来了!”
几个灰毛老鼠精持着梆子、铜锣迎上去,七手八脚的将瘫坐在地上、大汗淋漓的紫面妖魔掺起来,叫:“二大王此去辛苦了,不知可是将那周屿安一众吃得了回来?那百个兄弟怎地不见?”
那妖魔原本别吓得气闷,听见身边小妖说得,心中又悔恨起来,只得“哏”一声,挣开小妖,大踏步冲入洞中。
紫面妖魔也不多说,一路向洞里深处走,过岔路口的时候看见一个红毛狸精正在那里,向一队新来的小妖训话:
“他娘的,你们这些囚攘的饭桶、塞糠的夯货,来了我八面岭都得给大王们做个好奴才!你看二大王,带着百十个兄弟们出去,人家是要去擒之前下界打我们妖怪的周屿安,现在说不定已经功成要回来了,再看看你们这些废物……嗨!”
紫面妖魔现在最怕的就是这样的话。他紧走几步,来到洞中最深处,向在石椅上翘着腿饮酒的魔头“扑通”一声跪下了。
“大哥!我糊涂啊!”
这下轮到魔头惊讶了,他被紫面妖魔这一跪吓了一跳,慌忙从石椅上站起,飞奔下阶,将紫面妖魔搀起来:“二弟何出此言?”
紫面妖魔滴泪道:“大哥,我错算了!那周屿安,真不是个好惹的!”
他将前因后果向魔头细细说了一遍讲到那軨軨发水淹了五十个小妖的时候,直吓得魔头咬指大叫“竟有如此之法”。
听他讲了一遭,魔头半晌不语,只是叹息。又过了约一柱香的功夫,他这才缓过劲来,埋怨紫面妖魔道:
“常言道:'上贼船易,下贼船难'。现在我可明白这意思了!这话真是让我越嚼越苦!你闯了祸事,折了我半洞妖怪,却要我与你一同沾包……”
紫面妖魔从沉思中惊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紧张得发呆,竟连魔头说话都没有听到。他连忙开口问道:“唔……大哥你刚才说什么?”
魔头张张口,正要出言,却有一个白头獾精从阶下来,捧上油亮亮的烤鸭、香喷喷的米酒。
魔头的眼神突然狠恶起来,一拍紫面妖魔的肩膀:“老二,这祸是闯下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
夕阳照耀下的长泷中,波光粼粼,格外亮眼。岸旁传来几声短促的兽吼,便又再次回归了宁静。
“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成精?”周屿安的凤目中隐隐有金光闪烁。
纯也道:“我却不是什么东西成精,实在是肉体凡胎……”
“是吗?”周屿安一口截断他的话:“我看却不尽然。你这童儿虽生得小了些,可气力却足的很呐。”
纯也目光有些闪躲:“那又怎样?”
“不怎样,便怕你是什么东西作怪!”
还没等别人做出反应,萧善一个箭步冲到纯也跟前,一把将对方的黄袍扯开。
这是最简单粗暴的辨妖方法,变化之中,若是变飞禽、走兽、花木、器皿、昆虫之类,就连身子也变过去了,可若变人物却不尽然。有些法术不够,变不过。有些心里作祟,图个省事。
黄袍被萧善粗暴的扯开,露出里面如羊脂般的肌肤。
不是变化的,还真是人身!
“喂!”
纯也大声喊了出来,连忙整理好衣袍。萧善的眼中闪过一道惊疑的光,但稍纵即逝。
“是人身。肉体凡胎。”
姬怀尘微微点头。他这些日子话少,性子似越发沉闷起来。周屿安微微蹙眉,却没对此发表什么评价。
“你这小孩,也真是倔,告诉他们不就是了。”
灵玉子递过一个竹筒,里面盛着清凉溪水。纯也毫不犹豫地接过,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一种说不出的惬意瞬间弥漫了全身。
待纯也喝完了水,灵玉子扭过头对着周屿安和萧善道:“你们两个也是,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手。”
“你不知道,不要乱搅。”萧善呛声回道。
周屿安没说话,紧盯着纯也的凤目间有道道锐利金光蕴含其中,似千年琥珀,深邃晶莹,就如同在勘察什么一般。
“好了。”
灵玉子推了周屿安一把:“既然他是个人身,你却还紧张什么?他一个孩童,能拿你如何?”
周屿安回头瞧了灵玉子一眼,却从对方的妙目中读出了另一层含义——莫要打草惊蛇。
若是纯也是什么妖怪所化,那他早晚会露出破绽的。可若是一味地关注,反而会让他越发谨慎,继而难以发觉他真正的意图。
周屿安当下明了,便也不过多纠缠,只是叫姬怀尘帮忙,两人在岸边垒一个火塘,生起旺火,捉了数尾鲜鱼、几只大蛙,处理干净了,用树枝串了,洒满茱萸,在火上烤得滋滋作响。
豢龙氏的老族长说过:“人生一世,最不能负口舌”。还真就是这么个理,人之所欲,无外乎那几样,口腹之欲最令人难以把控。
就连神仙也不例外。
纯也吃饱了鱼肉,抹了抹嘴,自顾自的坐到树根下打盹。萧善丢掉手中的树枝,瞧了一眼纯也:
“这小孩儿不像是什么妖怪变的,但还是小心为妙。”
“他要是折腾,便一刀宰了,反倒干净。”那只灵猿瞪着金睛,正在大快朵颐。
姬怀尘靠着火犼,懒洋洋地伸了伸腰,吐出一句,“算了罢。他就是再能折腾,还有你这猴子能折腾?”
“嗯?”石块上抓着蛙吃的灵猿一愣,旋即张口骂道:“你这毛神!天生看马护院的货!又要怎地?!”
姬怀尘冷笑一声:“看你终日鬼鬼祟祟,还不比那孩童可疑的多。”
“毛神!我怎得可疑了!”
灵猿将烤蛙一把丢掉,一纵身暴跳起来,怒气冲冲道:“我看你是生得一副老婆舌头,挑唆是非!讨打!”
他被气的上蹿下跳,一双金睛瞪的溜圆,发出尖锐的叫声,恨不得一口把姬怀尘吞了。他怕与对方相持不过,手中寒芒骤闪,使出一柄流星锤来。
“好哇!那我便与你过上两招!”
姬怀尘跳起来,双手间宝光突涨,犹如星辰临凡,眨眼间取出宝刀来。
他虽谈不上对那孩童有多喜欢,但像灵猿这般毫无根据的乱谈他可从来听不得。原本他便有些鄙视这个骗杀人的怪物,这次灵猿贸然出口,正好引起他的不忿
“丹明!不得无礼!”周屿安对着灵猿发出一声喝斥。
灵猿眉头一皱,怒气不减:“你休要管我!今日定要与他见输赢!”
“大胆!”周屿安也有些恼了,厉声斥道:“把锤收起来!”
灵猿见周屿安有了些拉偏架的苗头,越发不忿,当下怒火中烧,高叫:“你管不着我!”
他不管不顾,撒起狂性,轮动手中铜锤,望姬怀尘劈头就打。后者不紧不慢,舞动手中宝刀相迎。
“唉。这两个家伙,不会觉得时辰多的像沙漠里面的沙砾一样吧。”
明暗不定的火光中,萧善的侧脸格外冷静。他丢掉手中的树枝,在一块麻布上擦了擦粘了油腻的双手,缓缓站起身来。
灵玉子闻声看去,只见他卸下腰间的小桶,冷峻的面容上更看不出一丝笑意。
下一个瞬间,萧善化作一道清风,如闪电般瞬间加入到这场混战之中。
“喝!”
一根乌金长枪犹如北海黑龙,迅猛而出,在空中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啸。
乒!
清脆的一声响过,那只灵猿手中的流星锤被挑飞了出去。与此同时,姬怀尘发力劈下的偃月刀也被一根长枪横劫而住。
在塘中不断飘摇的火光中,枪颈上那条扭曲盘卧的玄虎显得格外狰狞,玛瑙制成的双眼在火光下反射出犀利的光芒,犹如真虎一般,散发着浓烈的杀气。
所有人都愣住了,是萧善出手拦住了一仙一猿,出手干脆利落,毫不留情,左手的长枪指向灵猿,离其脖颈只差毫厘;右手的长枪挡住了姬怀尘的宝刀,随时可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发起进攻。
“唔……”灵猿张张嘴,想要说话。他被萧善那强烈的气场震慑住了,对方迅捷猛烈的攻击虽与姬怀尘不相上下,但那股猛劲却是姬怀尘没有的。
“在乩天人的队伍中,不能刀刃朝里。”萧善冷冷地喝道。
“都住手,给我坐下。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聊?”灵玉子立刻出来打起了圆场,她一面将灵猿挡住,一面伸手将萧善挡住姬怀尘偃月刀的长枪拍下,“都坐下。”
姬怀尘和灵猿气呼呼地坐了回去,萧善略略收起凌厉的目光,将两根长枪一晃,化作竹箸长短,收回腰间。
灵玉子略松了口气,拍了拍萧善的后背,示意他也坐回去。
“你们这些人既然跟着我出来撰书,那就该和和气气,别因为一点小事斤斤计较,坏了大家的情义。”
周屿安语重心长道:“在下界,我们没有亲人,我们就是彼此的亲人、兄弟。谁家没有不争气的兄弟?谁家兄弟没个吵闹的时候?还需记得:'无隔宿之仇',都别记恨别人的错,你我兄弟,记得都应是对方的好。”
“你这话不对。”
灵玉子立即出言,可却是为了给周屿安加上一把火:“大家都在一个锅里吃饭,分什么彼此你我,都是一家人,都是亲兄弟。”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从周屿安怀里掏出一只小竹筒来。
竹筒里装的是上好的药膳竹酒,灵玉子给每人都倒上一杯,然后将空竹筒丢回给周屿安,举杯道:“来。喝了这杯酒,今天晚上的事,谁也不许再提!”
几人互相瞧了一眼,都举起杯来一口干了。周屿安也想喝,但看了一眼手中空空如也的竹筒,他不禁在内心苦笑了声。
“好了,时候不早了,都找地方睡觉,明天还要早起赶路。”
灵玉子挥手让众人散去后,又不忘嘱咐灵猿一声:“丹明,你心思最细,可不许记他们仇。”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灵猿烦躁地抓抓头,上面全沾满了碎叶和小虫。
当下,灵猿已有不睦之心,姬怀尘、萧善各有嫉妒之意。乩天人的队伍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里已有了涓涓暗流。
夜深似墨,寒风更紧。天空上一丝云彩也没有,繁星在夜幕下灿灿生辉,就似一颗颗夜明珠般嵌在苍穹之上,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呼——。”
周屿安捧着热气腾腾的姜茶喝了一口,然后舒舒服服地靠在驺虞背上,昂头看起天上的星星。
“今天的事……你怎么看?”
灵玉子轻手轻脚地走到周屿安身旁,缓缓靠在驺虞背上,一阵清香霎时袭入周屿安的鼻孔。
好香。
他在心中嘀咕一声,不紧不慢地开口:“姬怀尘是个理性的人,但是嘴上说不出什么好话来,有时言不达意。丹明呢,性急似火,直来直往。他俩能打起来,不足为奇。过两天就都忘了。”
“是么?我怎么觉得丹明这次可是真有些急了。”
灵玉子侧过身子,直面周屿安。周屿安这才看清她已去了头上簪钗,将三千青丝梳作垂髻,更显一副温柔可亲的模样。
明月高悬,从云层缝隙中洒下的银光正好投在他们身上。
周屿安头一次这么仔细、这么安静的看观察灵玉子。她的相貌是绝对的天仙之容,山眉水眼,粉颈藕臂。那张粉面一瞥一笑尽显温柔,直令周屿安观之神怡。
“看什么呢?”灵玉子伸出手在周屿安眼前晃了晃,更显慎态动人。
“唔……没什么。”
周屿安木呆呆地挪开目光,却没想到对方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
“怎么了?”周屿安感觉自己身体顿时变得发木,就像块石头一样,根本不敢动。
灵玉子被他这痴呆模样逗得笑靥如花,当下引经据典,讲《坛经》中名句,道:“'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万物皆空,一切唯心做便是了。”
“困了困了,还要早些休息。”
周屿安佯装困乏,说完这话便不动了。
“好个痴呆的人儿。”
灵玉子顿觉无趣,一甩手站起身来,自去了火塘边向着火烤鱼去了。
周屿安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什么人?!”
泷岸旁,姬怀尘突然翻身而起,手中擎出偃月刀,眼神骤然变得凌厉起来。
锐利刀锋直对之处,传来了一个年轻且富有活力的声音。
“你们是哪里来的行路人?不知此地有妖怪么?还敢在这地方安寝?快走!快走!”
周屿安站起身,望向一棵不远处的独松。黑暗中,灵猿的金睛闪了闪。
周屿安轻轻摇头,道了声“不可”。与此同时,萧善举着火把大踏步走去,将火把向那人脸上一映,令众人看清他的相貌。
那是个二十多岁的魁梧汉子,一身粗布衣裳,腰间别着砍柴斧,手里举着把几乎熄灭了的火把。
“你是什么人?”萧善问。
汉子瞧了他一眼,又转头看了看其他人:“我是白家庄的,叫白老二。你们是什么人?”
萧善不答反问:“大半夜的不好好在家睡觉,怎得出来行走?”
“家里没柴烧,出来寻柴火,你管怎地?”汉子瞪着眼说。
“大晚上到泷边寻柴火,你闲的脚痒?却才你说这附近有妖怪,如今又不怕了?却好大黑天一个人出来寻柴火。”
萧善眼神中尽是狐疑。在他看来,这个汉子口中的话实在是漏洞百出,太过可疑了。
“那有什么办法?家里失了火,险些将房子烧个干净,夜里风冷,睡觉没柴火烧炕,将我老娘冻坏了可是罪过。”汉子说的情真意切。
萧善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了眼周屿安,然后再次相问:“白家庄离此多远?”
“不到一里。”
这就怪了。不到一里的距离,他们肯定能看到庄内的炊烟,可那边又何曾冒出过一丝烟来。
莫非庄落处在山凹里不曾看见?
“我们行路人一路劳顿,可否借宝地住一宿?”萧善依旧面无表情。
那汉子眼神闪了闪,扭头看看其他人,略有些迟疑:“那……也行,只不过要等我砍些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