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璟靠在榻边,厚厚的被褥覆盖着她的周身,即使已经麦月初夏,可她仍冷得瑟瑟发抖,体温与生命的流失是不分冬夏的。
她已经病了半个多月了,甚至不能说是病了,这病很奇怪,谁都诊断不出来,但都说没救了。
因为这是魂魄与肉身逐渐分离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她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二十年前,在冰冷的池水中,她也曾经历过。
所以,她知道,她快要死了。
她想起那日,就在她母亲的木屋前,他告诉她那签写的是“容颜永驻,长命百岁”。
她马上意识到了这签是江湖上所说的“祸福签”,一面是祸,一面是福,祸福相依,得失相伴。
福已成真,祸虽迟但到。
果不其然,那祸不过短短十日,便降临了,她连最后的那点侥幸都荡然无存。
门缝被轻轻打开,慕容淑端着药坐到她塌边,不知是不是因为将死之人心性会变,她看着慕容淑,竟鬼使神差地说出了那藏在心底二十年的秘密。
是的,她叫了她二十年的母亲,也骗了她二十年,此时此刻,蓦地感到一阵愧疚。
她原本打算瞒一辈子的,但此刻突然不想瞒了,突然想告诉她了。
也许告诉她了,等她死的时候,她就不会那么舍不得,也可以少经受些丧女之痛了。
“母亲,其实我不是慕容璟,对……对不起……我骗了你。”
慕容淑端着药碗的手微微一停,也许是怕洒了,干脆将碗放到了一边。
昏暗的烛火映照着慕容淑的面庞,她虽已年近半百,却几乎看不到白发,明眸朱唇,仍然美艳,唯有从眼角浅浅的几道细纹中,才能勉强捕捉到岁月的痕迹。
她敛了敛眉笑道:“我……我都知道……你不是我的女儿。”
笑颜中猛然闪现出一汪泪花,盈盈垂落脸颊:“我的女儿,在二十年前就死了……是我把你唤来的……。”
思绪以离弦之箭的速度飞越漫漫时光长河,飞越生与死的边界,飞向鬼门关,飞向奈何桥,飞向端着汤的老人,飞向记忆中的自己。
*
那年,是庆永二十一年。
她,十二岁。
在她所居府邸的不远处,有一片桃花林。
长安的桃花正常情况下都于杏月盛开,蚕月凋零,花期总是不太长。
而那片桃花林的桃花总是谢得格外迟,一直绽放到皋月伊始,才隐隐有颓败之意。
那日她母亲去上朝后,年仅五岁的弟弟一直念叨着要吃桃花饼。
桃花饼的保存时间最长不过七日,如今已是麦月十七,长安城别处的桃花早已谢尽,应是买不到的桃花饼的。
“后府的桃花还开着,你乖乖等着,阿姊去采桃花好不好?”少女轻抚着孩童的头,柔声道。
孩童点点头,坐在屋内伸长了脖子等着。
她自小习武,轻功甚好,几步就上了树,提着篮子在一棵又一棵树之间徘徊着,抖落下片片花瓣,将将落入手中的花篮里。
正当花篮即将装满的时候,一个倏忽间,她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直直地跌落于河水中。
她本是会游水的,可那日却万分不巧,她的右腿被水草缠住了,又没有带剑和匕首,挣扎无果后渐渐失去了意识。
等她再次有意识的时候,是在一片白雾中,穿过那片白雾,便到了一个没有光的地方,很黑很黑,周围全是魑魅魍魉。
她与一众魑魅魍魉排着队,这才发现自己也成了魑魅魍魉之一。
她看着前方,看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喝下那白发老太给的汤,然后走过了一座桥,有些下了桥去了新的地方,而有些却被打下了桥,在血红的池水中来回挣扎,呜咽翻腾。
她倏忽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这是六界中的冥界,那老人叫孟婆,那碗汤叫孟婆汤,而那座桥就是奈何桥,那条河叫血池河。
那老人递给她一碗汤,她知道喝下那碗汤后,她就会忘记一切,重新开始。
但是她犹豫了,这一生她还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放不下她的母亲,放不下她的弟弟,也放不下家族的使命……
“我可以不喝吗?”
那张皱纹密布的老脸泛出荒唐可笑的神色:“你肉身已死透,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