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八章 煮豆燃豆萁(1 / 2)泗州轶闻首页

雪花大团大团的从天上掉下来,洋洋洒洒落在千门万户的屋顶,不偏不倚。章敬坤坐在书房门前的石阶上,一声不吭地看着天色慢慢的暗下去。在这滴水成冰的夜里,他肯主动将自己交付于严寒,无非是想让心中的悲愤早些封冻。明明已经过去了大半日,左脸的疼痛依旧在灼烧。其实坐得再久也无济于事,他心里一清二楚,时间不会如愿倒流,不会永远的停在六个月前,更不会让他回到父亲还活着的日子。那时候,同样是这一大家子人,却绝没有哪个敢随便抽他耳光,更没有谁胆敢在除夕祭祖的时候,将他轰出祠堂。

章家是江宁府举足轻重的大户人家。外界凡有提到他们的,总不免要感叹一句家大业大,富甲江南。叹完了,眼热一些的还要跟着艳羡起章家的子弟,说人的命,打从托生进娘胎起,就已经写定了。只要有本事生进章家那样宗族同堂、共财共居的门户,便是落了个痴傻,也照样过逍遥快活日子。旁人的艳羡固然有其根据,但章家实际上也是分家的,只是分的法子与别家不同些。章氏一门经营了四代,财路的大头在粮米生意上。为了保住家势不堕,开基立业的曾祖生前定下规矩,已有的生意由每房各挑一名精明能干的子弟共同操持,余下的人皆靠田产地租保障日常生计。到了每年年底,将生意的盈余盘点清楚,四成留存在粮铺公账上,两成抽出来购置宗族的田产铺面,三成作例钱按各房的人头派分,一成入族里的公账,充作义产,专门用来料理族中私塾、房屋修缮、丧葬祭祀一类的开销。落选的子弟里,若仍有想在生意上施展拳脚的,需先从店伙计做起,历练过几年后,经族里管事的长辈考核允准,方有机会坐上独当一面的位子。更有志气的,还可准他从公帐上借些本钱,自己去外地开拓打拼。只是,这最后的一条路尤其难走。毕竟凡要做长远生意,没有不爱惜招牌的。倘若随便哪个子弟都能打着自家的商号出去闯,折了本钱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怕砸了口碑和信誉。正因如此,这条规矩明面上虽在,但几十年间没有一个人能从族里的公账上借到本钱——章建忠也不例外。

作为二房里不受待见的庶子,章建忠年轻时也曾在自家粮铺做过几年事。后来实在不愿意天天叫人骑在头上使唤,便央求他母亲卖了陪嫁,凑了些本钱做起小买卖。折腾了两年,有了些起色,又从外头再借了些钱,才终于做起自己的粮米生意。再后来,又过了好几年,直到他开始在淮南立住脚,族里这才同意他挂上章家商号。自己的铺面想跟自己姓,竟是这样的不易!那时的他已然料到,要让自己的小儿子跟自己姓,必定更艰难。更何况,章建忠的父亲也早就放出话,说但凡自己还有一口气在,决不让儿子将那来路不明的外室领进门。横竖他的正统儿媳妇早就替他生下了孙子,香火既然无虞,外边那条有辱家门的血脉自然也就没什么可稀罕的了。

然而,嘴再硬,硬不过命。章老爷子的这口气,没撑几年就散个干净。他死以后,章建忠马上找到族里的宗长,明着是商量父亲的丧事,暗地里打的却是另一把算盘。他知道,族里的公账这些年因添丁进口、背地挪用,早就入不敷出。募资修缮祖坟的事,吵了多年,始终没见动静。一面是管照生意的几房不让步,说年例里已经单独抽过份子钱,不肯再给。一面是余下仰仗地租的子弟们个个咬牙切齿,说有钱的不敢算计,偏偏要从他们这些饿死鬼嘴里夺食。章建忠不缺钱,这些年他在荆湖两路的生意日渐做大,一个人赚的快要赶上一大家子了。正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他的钱既然能修得了祖坟,当然也能送儿子敬坤入族谱。

哗啦啦,哗啦啦,是噼啪作响的爆竹声从院子西边传过来。即便坐定在大雪中,头也不曾抬,章敬坤依然可以肯定这声音来自后院的戏楼。照惯例,每年除夕族里都要请戏班子来家中,唱守岁的连台戏。而往年这时候,他向来是跟父亲一起坐在前排,朝台上抛金银珠玉打赏戏子。哗啦啦,哗啦啦,又一阵鞭炮声传了过来,敬坤到底没忍住,眼泪顺着脸颊无声的滑落。他姓章,勾心斗角、窝里算计,是他天生的命。在这样的一个家里,孤儿寡母就是专门拿来欺侮克扣的。可是,泗州的事情,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半年前,死皮赖脸的跟着父亲去谢家赴宴的,是他大哥章敬乾。老子叫人给杀了,儿子却醉到隔天上午辰时三刻才醒的,还是他大哥章敬乾。一清二楚的事情才过了几个月,怎么就变成了他敬坤母子是罪人?章敬坤蓦地从石阶上站起来,抖落一身雪白。

在敬坤身后,小院的后屋正房内,李娘子正歪在榻上,感受着胸腔里的气血在不受控的翻涌冲撞,撞得她浑身止不住的发抖。巡夜的仆役方才从院外路过,听更鼓已打三点。她睡不着,太多的低声私语一直在耳畔吵闹不休。有的藏在风声里从窗缝中钻进来,隔一会儿就来同她报一次信,说她儿子仍在雪地里枯坐着。有的混杂在贺岁的爆竹声里,肆无忌惮的冲到面前笑她克死了丈夫,又防不住算计。还有的偷偷潜进她自己的呜咽与簌簌落泪的声音里,滴滴答答倒灌进心中,把上午祠堂里的闹剧活灵活现的复演了一遍又一遍。“原是怪我没用,劝不住建忠的性子,当年任由那祸害进了门!我只道,她虽是个贱胚子,可生出来的儿子到底是章家的种,不收进来对不起祖宗!我想呀!那么小的一个娃娃,便是这样卑贱的出身,可只要进了家门,有众多叔伯兄弟从小教化,日后总是能向好的。也是怪我瞎了眼,昏了头,没看清这野种竟是个丧门星转世。”李娘子没有资格祭祖,然而流传在下人之间的风言风语,已足够她在脑中还原上午祠堂里的情形。孙娘子同她儿子敬乾的嘴脸,虽未亲见,胜似亲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