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取来家法,身后跟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走路虎虎生风,是秦府的家将,当年秦琼在玄甲军中的亲随秦林。秦山给父亲行了个稽首大礼,直起身来:“父亲,孩儿不孝,唯有这件事,孩儿不能答应。”他示意阿南过来,取过他手中那条粗长的鞭子,跪在秦林面前,双手把鞭子举过头顶:“林叔,三郎不孝,惹父亲生气,当受家法。但我父亲身子弱,请您代劳。”秦林惊讶地说:“三郎,你这是做什么?”他转向秦琼:“国公,三郎已经是大人了,又才从战场上回来,什么错,斥责一下也就过去了,您饶他这一回吧。”秦琼冷笑一声:“他不是能得很么?小时候揍他怕他受不了,这长大了还怕什么?”秦山平静地说:“林叔,您别求情了。”他解开袍子,刷地一下从肩上褪下,裸出结实的脊背,那上面犹有年幼时顽皮受罚留下的淡淡印记。
秦林拿着鞭子,犹豫地望向秦琼。秦琼一拍石桌:“还愣着,动手啊!”秦山背对着秦林:“林叔,动手吧。”秦林愣怔一下,慢慢拿起鞭子,咬着牙,抡圆了胳膊一鞭挥下。秦山紧咬着牙关,一声未出。阿南看着鞭子带出的一道触目惊心的红印,不由得一颤。他再看看秦琼,秦琼脸上没有表情地握住酒杯。秦林一鞭又下,这一鞭更狠,咬破了一点皮肉,血慢慢地渗了出来。秦山身子微微颤了一下,依然一声不出。撑在地上的双手变成了爪状,死死地抠住地面。随着一声声鞭子的呼啸声响过,阿南看到秦山额角亮晶晶的汗水,顺着瘦削的脸颊向下流,从下颌砸在地面上,不一会汇成了一小滩。秦林停手,擦去额上的汗:“国公,可以了吧。郎君年少,当心打坏了。”秦琼冷冷地不说话,只是刀子一样地看过来。秦林只好再次举起,却给阿南使个眼色:“阿南,烦你去取个帕子给我。”阿南不忍地看了一眼,退了下去。
阿南跑着回来,把手中的帕子交给秦林,小心地对秦琼说:“国公,不能再打了,有客人上门了,程将军侯将军左仆射他们来了。”秦琼吓了一跳:“这么多人!做什么?快快,准备酪浆酒水点心。”秦林默默地看了秦琼一眼,扔下鞭子,准备把秦山拉起来。“谁让他起来了?”秦琼怒道,“三郎,你可还要固执?”嘴唇发白的秦山直起身来抹了一下汗水:“如果父亲也不愿改变主意,那儿子跪着便是。”秦琼盛怒地站起来:“那你就跪着好了!”他厉声对秦林说:“你们都退下,让他跪着!谁敢放他起来,我家法治罪!”秦林叹了口气,用帕子给秦山擦了擦脸,小心地把他的衣服拉上来虚掩在后背上,低声说:“三郎,你忍着点。”然后扶着秦琼走了。
秦琼来到正堂,吩咐迎客,房玄龄侯君集程咬金几个人都是正装朝服喜气洋洋地进来。秦琼忙站起:“是哪阵风吹来了这么多贵客,快请。”房玄龄扶住秦琼:“叔宝,别客气了,快坐下。”秦琼吩咐家人端上酒菜点心:“今日很是喜庆,灭了吐谷浑,举国欢庆啊!”房玄龄笑道:“那是自然。今日圣人很是高兴啊!”秦琼说:“这些年多亏了圣人和你们的辛苦,才让大唐有了今日的国力,能够抵御外辱,可喜可贺!可惜我老了,这些年白食俸禄,惭愧得很!”络腮胡子的程咬金哈哈大笑:“叔宝,你怎么能是白食俸禄呢,你知道今儿是谁让我们来的吗?”秦琼意外:“哦?你们不是碰巧在路上遇到的?”侯君集也大笑:“叔宝,是陛下让我们来看看你!”秦琼惊讶地说:“陛下?”房玄龄捻了一下自己的花白胡子:“是的,陛下知道你家三郎跟随去了西疆,年纪虽幼,却勇猛果敢,非常高兴,特意吩咐我们下了朝代他来看看你。”秦琼惊喜:“是这样?”侯君集说:“是啊,今日到了长安,劳军后三郎他就急着回家,说要看你。圣上没见着他,特意提起了。”程咬金兴高采烈地一拍桌案:“老哥哥,三郎人呢?叫出来我们看看。”
秦琼微微一怔,却微笑道:“犬子回到家中,疲乏不堪,还在昏睡。你们今日议事到这个时候,也一定乏了,来来,边吃边聊。”房玄龄说:“哎呀,还真是腹中有些饥饿,叔宝家的酒饭很不错,来来,趁热吃。”他拿起一个胡饼,边掰开边说:“君集他们这次可不容易呢!吐谷浑国主烧了粮草逃走了,李靖将军兵分两路,君集他们南路走的尽是蛮荒之地,一点水草都没有,一个月,人吃雪,马吃冰,硬是追上去把吐谷浑杀了个大败!”秦琼一震:“君集,你这胆量,我佩服!”侯君集笑着说:“哪里,都是李靖将军指挥有功。要不是他多分给我们南路粮草,我们吃雪吃冰哪里撑得下来?这次北路也多亏了契苾何力他们那些兵马,不是他追上去,那吐谷浑国主只怕也逃跑了。”房玄龄说:“是啊,没想到这些草原部族,对陛下忠心耿耿,陛下现在确实是名副其实的天可汗啊。”秦琼激动地举杯:“各位,叔宝老矣,但活着看到我们大唐今天的强盛,确实是天大的福气,请饮了此杯!”
几人说笑着,房玄龄望了望天色:“不早了,再有半个时辰就宵禁了。我住得远,明日还有政务,得先回去,就不叨扰了。”侯君集站起:“左仆射,君集和叔宝兄多日未见,还想再多呆一会,我送送您吧。”程咬金说:“唉,这羊肉做法真特别,我吃完再走。”房玄龄笑道:“别送了,玄龄这就告辞了。”侯君集跟着房玄龄走出正堂,送至门口。程咬金索性两只手捧起他面前的那只外焦里嫩的羊腿,啃了起来。吃着吃着,程咬金突然抬起头来:“唉,叔宝,你光看着我吃,怎么回事?”秦琼笑笑:“老喽,牙口不比你,啃不动了。”他突然看到侯君集从门外进来,却折向了后院,不由得站了起来。“怎么了?”程咬金问。“不妨。知节,你吃你的,我去去就来。”
侯君集大步流星,几步已经转到后面,秦琼阻拦不及,他已经走向院中,看到夕阳下孤零零跪在庭院里的秦山。“三郎?”侯君集大吃一惊,秦山抬起头来,侯君集被他没有血色满是汗水的脸吓了一跳,“你如何跪在这里?”他走近了几步,“你背上如何有血?”他伸手欲把秦山拉起,秦山却摇了摇头,干裂的嘴唇里费力地吐出一句话:“老师,没事,让我跪着。”侯君集正待扯开他背后的衣服看个究竟,却见秦山表情痛苦,凝固的血已经把衣服粘在了背上。“你先起来!”侯君集拉他起来,秦山差不多跪了两个时辰,膝盖已经僵了,这一拉却是把他拉倒了。侯君集忙把他扶起,拍拍他衣袍上的尘土。“君集!”秦琼叫道。“叔宝兄,是你在罚他?”侯君集几分不满地转过身来,“我说刚才一直觉得你脸色不对…虽说你管教自己儿子君集管不着,你这样小弟我可有点意见了。你知道他这半年吃了多少苦?多大的错,才回家下手就这么狠?”“老师!”秦山勉强一笑,“不关父亲的事,我自己犯了错,该罚。”秦琼叹了口气,刚要说什么,却听得一阵脚步声,秦琼愣了,女儿秦云,女婿尉迟宝山,疾步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尉迟恭和手上还拿着一块羊肉的程咬金。秦云不及和父亲打招呼,急急地奔向弟弟,看着他后背血糊糊的衣服,带着哭腔问道:“三郎,你怎样了?”程咬金说:“好啊,叔宝,你骗我们说三郎在睡觉,却偷着打他,这是怎么回事?”尉迟恭也说:“叔宝,孩子都这么大了,你怎么反倒肝火旺起来了。”尉迟宝山看了秦山一眼,向秦琼行礼:“丈人。”秦云泪如雨下:“父亲,您怎么舍得下这样重的手!”
“唉!”秦琼长长叹息一声,瘫坐在石凳上。秦山推开姐姐的手:“云姐,我没事。”他挣扎着站起来:“各位叔父,我犯了错,理当受罚。这会也快宵禁了,各位叔叔先请回吧。”侯君集却站起来,冲着秦云说:“阿云,你先叫人把三郎扶下去。宝山,你也跟着一起去看看吧。”看着他们走了,侯君集回过头来,紫袍玉带显得那张脸更加黑了:“叔宝,虽说是你的儿子,可也是我的学生。今日不管什么宵禁了,小弟就是住在你家彻夜不归,也要问个究竟,为什么打他?”秦琼突然捂住脸,这三个将军震惊地看着秦琼失态地痛哭出声。“叔宝?”尉迟恭惊讶地上前扶住他,“叔宝,何以至此?”程咬金也呆了:“老哥哥,打小我就没见你哭过,你打了那么多次仗,受了那么多次重伤也未见如此,今儿你是怎么了?”侯君集更是有点手足无措:“叔宝兄!”秦琼哽咽道:“我已经是活不久的人了,我这个儿子,我这个儿子,怎么办才好啊!”“怎么了?”侯君集叫过一旁的阿南,“外面风大,你扶着国公,我们进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