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殡的当天晚上,亲戚们吃最后一顿斋饭,不怎么说话的勇侯开腔:“姐姐,有个事要跟你说呢。”
勇侯拿眼睛瞟了王家族里的几个男人:“大家觉得,让你跟姐夫赎回王家的祖屋,不太好呢,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们当初花了多少洋钱,我来给你们。”
王家族里的几个人纷纷附和,族长话说的就比较露骨了:“对的,老王家又不是没得人,这个祖上传下来的东西,落到外人外姓总是不合规矩。”
这话把端着碗吃饭的周东城呛到了,自打他进了村,养老奶奶、岳父,从无二心,怎么算起规矩来,就把自己列为外人了。周坤英是王家的女儿,就因为嫁给自己改了姓,也成了外人了,周东城心里有气,嘴上不好说什么,就看周坤英,他相信自己的女人能处理好。
周坤英没想到自己的亲弟弟会有这想法,看王家亲戚们的态度,她有了判断,多半是这两天,王家好事的亲戚们挑唆的,当初是王家族中长辈商议了给周家姐妹送出去当童养媳,周坤英自打回阚家庵后,就故意不跟王家的那些亲戚走动,他们看不得周坤英日子过得顺遂也很正常。
周坤英看父亲,王大力这几天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他不敢拿眼睛看姐弟俩。
本来丧事的操办应是父亲王大力负责,他担不起的担子,按照常理,应该由弟弟分担。基于弟弟对父亲的态度,周坤英不想折了父亲的面子,便独自承担。这场风光的丧事,把夫妻俩这两年的积蓄差不多用光了。
周坤英更不愿意当着众人的面驳弟弟面子。弟弟一直记恨父亲,连带跟姐姐也不亲了,周坤英想着,弟弟这些年在城里寄人篱下,还要认一个不认识的人为父,真不容易,长大以后记仇也能理解。这么些年,自己跟弟弟聚少离多,加起来在一起也没几天,她还是要极力维护这本已经脆弱的亲情。
周坤英答应了弟弟的要求,本来准备看姐弟俩内讧的王家亲戚们比较失望,说了两句“这样好”的场面话,各自离开。
姐弟俩分别的晚上,两个人坐在灶火间煤油灯下,周坤英指着窗外的夜色说:“弟弟,你咯还记得,也是这么亮的夜晚,我跟你就躺在这个灶火间,你哭,我也哭,你说你不想当和尚,然后我就带着你跑南通。”
勇侯抠着掌心的老茧:“我咯时候已经八岁,什么都记得,所以这次霞侯孃孃来,我都没有喊她,四宝跟我说话,我都不回的。”
霞侯孃孃这次来,已经换了一副脸嘴儿,见到周坤英颇为客气。四宝穿了一身国军的新军装,跑到哪里都惹人多看几眼,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带了不少东西来,还悄悄的为丧事分担了一些钱。
周坤英感叹:“哎呀,弟弟,没想到你的气性这么大,气性大,憋在心里会难过的,过去的事,尽量就让他过去吧。”
勇侯继续收拾自己的老茧:“我也不想这样,但是只要看到某些人,我就想起小时候,才到城里的时候,我最怕人家问我父是做什么的,米行的人晓得我家的底细,老早就把我往外说,惹了城里的伢儿就喊我小化生,我打又打不过他们,只有恨啊,放在心里恨。”
周坤英不想勾起弟弟的不痛快:“哎,你现在马上也要做父了,等你有了伢儿,可能想法就不同了,你放心啊,父在我身边养老,将来我负责送终,不要你操心,城里的娘,我顾不到,就托给你了。”
弟弟应承。
周坤英又说:“弟弟啊,你是从阚家庵王家出去的,现在房子在这里,你的根也就在这里了,以后,有空就家来看看啊。”
弟弟“嗯”了一声。
答应弟弟换房子的要求,就让弟弟多了一份跟老王家的联系,这是周坤英的盘算。
姐弟俩毕竟是姐弟俩,两个人话越说越亲,只是时光太短暂。
弟弟从城里送来洋钱后,周坤英就在镇上找了不怎么讲究的一处房子,房子虽然不像乡下的祖屋那么气派,还好有独立的院落。
因为镇上与乡下的房子差价不大,加上乡下的祖屋房子好,置换下来,还略有结余。周东城忽然也就想通了,那赎回的房子,确实如王家的人所说,怎么都是王家的祖产,经过这么一置换,眼下这处院落,从里到外可以说都姓周了,当初的那点不愉快,就抛到了脑后。
周坤英这边搬新屋,那边堂嬷嬷就到访了,这回家里的鸡还都在下蛋,堂嬷嬷就用淘米的箩装了鸡蛋:“哎呀,往后住镇上,做生意便当多了,乡下的路净是泥。”
堂嬷嬷人没到,声音先到,她在院门口的门槛上磕着鞋底的泥:“来,帮我接一把。”
周坤英正在院子里收拾,她接过婶子高高举起的淘米箩:“婶婶,你怎么有空的,进来说话,屋里乱了些,正收拾呢。”
堂嬷嬷:“我是特意来瞧瞧,有什么要帮忙的。”
王大力走出来:“你歇歇,东西往哪里摆,我也不晓得,叫他们弄。”
周坤英忙着收拾,堂嬷嬷围着周坤英讲闲,堂嬷嬷讲了半天,是说勇侯要买祖屋的事,她事先不懂,可是族里长辈既然说了,他们家也不好反对。
周东城在里屋摆家具,听了她们的对话就出来搭话:“这是好事,真的,我们老周家就该住在老周家的房子里,这叫物归原主是吧,大家都安生。”
堂嬷嬷不管周东城是不是话里有话,她只当是好话:“哎对,东侯说的对,要是换了我家,也宁愿住镇上,哎呀,你家这个院子真好,四面都有人家挡风,不像乡下,野风吹得呼呼响。”周坤英家里还有两个存货军用罐头,这次搬家重见天日,周坤英顺手将罐头给了堂嬷嬷。
堂嬷嬷浮现意外之喜:“这......不大好吧,又拿你家东西......”
王大力:“客气啥,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坤侯叫你拿,你就拿着,以后常来戏啊。”
娘过世之后,王大力头上没长辈了,王大力闲来就说:“娘在的时候,我还是晚辈,现在我是老王家的长辈了。”